见厉竹闷声不响地走着,秦羌也未去牵自己丢在宫门口的马,徒步跟在后面。
厉竹眼神空洞,机械地往前走着,虽天已经黑了,但是街上还是很热闹,熙熙攘攘都是晚归的人们。
可这一切似乎跟她无关,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耳,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厉竹,你也难得面一次圣,朕也难得找到你,那今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开诚布公地谈一次。秦羌不可能娶你的,他这辈子会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也就是以后的皇后,只可能是常姜。”
“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常姜身份尊贵,是柱国公之女,也不仅仅因为常姜跟秦羌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一个,当然是因为她命属凤格,所嫁之人他日必定是天下帝王,另一个,因为这是秦羌母妃唯一的遗愿。”
“你可能听说过常姜那丫头的右眼是如何失明的吧?一次皇室狩猎,秦羌失踪,常姜为了寻秦羌,误入恶瘴之地,中了毒,导致了一只眼睛失明,你听说的,是这样的,对吗?可事实上,误入恶瘴之地的人,是秦羌,导致一只眼睛失明的人,也是秦羌,是姜丫头将自己的右眼给了他,她不让人告诉秦羌,不让任何人讲,秦羌毫不知情,当时姜丫头才六岁,这份大义,这份付出,这份情义,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及?所以,秦羌的母妃临终的唯一遗愿就是,秦羌一定要娶常姜。”
“当然,你肯定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朕瞎掰的,怀疑朕是不是在骗你,如果是寻常人,可能还真的没法证明,但你不同,你是神医,你可以细细观察秦羌的右眼,有没有动过刀,别人看不出来,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但是,你说,你此次呆在太子府是为了忘情之药,朕又如何信你?你当朕是傻子,还是三岁孩童,你说朕会相信秦羌会亲手去研制,让你忘掉他的药吗?”
“秦羌一直以为你心系大楚皇帝卞惊寒?以为你求忘情之药是忘了大楚皇帝?”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要让朕如何相信?”
“要不这样,朕前两日得了一种奇毒,你现在将它服下,放心,一月之内,你完全无恙,一月之后,此毒才会发作,若到时,你果然食了忘情之药,彻底跟秦羌断掉,朕会给你解药,否则,你就会毒发身亡,你敢以此证明吗?当然,事已至此,你不敢也不行,你没得选择!”
耳边回荡着皇帝噩魇一般的声音,厉竹怔怔垂眸,看向自己手腕的红痕,眼前又浮现出,皇帝点了她的定穴,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将她拧起,提到内殿,亲手将那一粒什么毒的药丸塞入她口中,并用内力逼其吞下的情景,喉间涌起一抹苦涩,她闭了闭眼。
“你放心,一月之内,你完全无恙。而一月之后,只要你说的都是实情,也确实按照自己所说去做,朕一定会给你解药,保你无虞。厉竹你要知道,朕要真的想杀你,简单得很,比踩死一只蚂蚁很简单,但是,朕看在你娘的份上,不会要你性命,那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
“朕今日跟你所说的种种,对你所做的种种,你大可以去告诉秦羌,去跟秦羌讲,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秦羌跟朕反目成仇,来找朕替你讨回公道,没关系,朕不怕,朕手里不仅攥着你的解药,还手握生杀大权,朕随时可以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若他敢为了一个女人,不认朕这个老子,朕也可以当从来就没有这个儿子,你大可以试试看。”
“别怪朕无情,用这么狠辣的手段,自古帝王都是如此,情之一物,不属于帝王,朕只是不想你害了秦羌,不想你毁了秦羌,不想午国江山葬送在秦羌手上。”
魔音如赝,不断钻入耳中,厉竹感觉到头有些嗡嗡作响,连迎面疾驰过来的一辆马车都没注意到。
“小心!”
直到马车迎面撞上的瞬间,一只大手紧急攥住她的胳膊,将她险险拉至路边,她才回过神来。
“你找死吗?”对上的是秦羌慌急沉怒的眸眼。
厉竹长睫颤了颤,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秦羌的脾气瞬间又没了,低低一叹,将她又朝边上拉了几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语气中带着从不属于他,连他自己都未感觉到的低声下气。
厉竹没做声。
低垂着眉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凝进他的眼睛。
确切地说,是凝进他的右眼。
眸深似海,就像是有漩涡,要将她吸纳进去。
她眼帘一颤,将视线别开:“走着回府吗?”
秦羌怔了怔,见她依旧没有回他怎么回事,心头抹的那份燥意更浓了几分,不过,见她还是回太子府,他又强自将心头的那份急切压了下去。
“本来有马的,但是你一个劲地往前走,我便只能跟着你一起步行了。”
话落,又想着她这般问,是不是觉得累了,又接着道:“街上有租马车的,你等着,我去租一辆。”
被厉竹拒绝:“不用,就步行吧。”
两人便又并肩往回走。
各怀心事,两厢沉默。
好在街上人来人往也不至于太尴尬。
回府以后,厉竹问秦羌:“殿下若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回房了。”
秦羌心里如同猫抓一般难受,可见她一副的确很累很疲惫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便随了她去。
两人分开各自回房的时候,厉竹又忽然问他:“那忘情之药是必须一月吗?还是只要第二次眼泪取到就可以制出?”
秦羌不意这个时候她突然问这个问题。
是又想卞惊寒了吗?还是迫不及待想离开他的身边?
不管什么原因,都让他受伤。
原本在龙翔宫里所见的一切,已经够让他郁闷了,现在又......
没回她,他径直回了房。
可回来后,他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越想心里越赌得慌,忍无可忍,他也不想再忍,拍案而起,找去了雷烟厢房。
厉竹刚打了水进门,他便紧随其后进了屋,厉竹返身准备关门的时候,才看到他,眉心微拢:“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秦羌很不喜她这种淡漠疏离的态度。
返身替她关了门,然后,直接开门见山:“我想知道,父皇为何突然召你进宫?他对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厉竹将手倒在铜盆里,水声哗哗,她也未立即回答,一直到将水倒好,将小桶放下,她声音低淡地开口道:“就说我不是雷烟,我欺君。”
秦羌眸光微敛,虽然这个他已经料到,料到他父皇将他调开,召她进宫,必定是知道了她是谁,却也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然后呢?”
厉竹轻挽衣袖,开始净手:“然后自然是我求情,请皇上饶我一命。”
“然后,他就同意了?”秦羌眉心微拢,黑眸一瞬不瞬攫着她,看着她不紧不慢净手,不紧不慢拿帕子揩水。
“没有,难得抓我把柄,他又岂会轻易同意?”
“然后呢?”
“然后,为了自救,我就提出了交易。”
“如何交易?”秦羌紧紧逼问。
将帕子晾好,厉竹瞥了他一眼,“殿下不是已经都看到了吗?”
秦羌瞳仁轻缩,咬牙:“我没看到。”
厉竹弯唇笑了笑:“殿下是看到了装没看到自欺欺人吧?还是......”
“厉竹!”秦羌骤然厉声唤住她,“若想让我误会,你至少换点新花样,假装爬龙榻这种事情,你以为我还会再信?”
厉竹不做声。
秦羌也终是失去了耐心,上前,双手扣了她的肩:“厉竹,你到底有什么苦衷,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能不能跟我讲?请你如实跟我讲,如实跟我讲,行不行?”
问到最后,秦羌也急了,双手攥着她的肩将她摇晃了两下。
厉竹垂眸,像是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实情就是殿下看到的那般。”
“你胡说!”秦羌愤然沉声。
末了,又放开她的肩,一手叉腰,一手抚了抚额角,一副气得不轻,却又强自让自己沉淀的模样。
“厉竹,咱能不能坦诚点?咱就不能坦诚点吗?”
他已经强行克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试着以心平气和跟她打商量的口吻来说。
然,厉竹还是一副不愿意说的样子。
秦羌就彻底火了。
伸出食指点着她:“好,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去问父皇!”
说完,愤然拂袖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刚准备拉门而出,就听到厉竹的声音传来:“行,我告诉你,只要你做好了心里准备。”
秦羌脚步一顿,回头:“我不需要做心里准备,我只要真相,我只要实情。”
厉竹指指桌边的一张软椅:“殿下坐过去,我给殿下重现一下当时在龙翔宫里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