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南昌。
王渊和王阳明正在处理战后事务,突然有学生进来:“先生,见素公(林俊)送来一门佛朗机炮。”
“见素公远在蒲阳,离此三千里路程,他怎么给我送炮呢?”王阳明惊讶道。
王阳明好奇出去,王渊自然也跟上。
只见衙署之外,放着一门崭新的佛朗机炮,林俊的两个家仆正灰头土脸守在那里。
见王阳明到来,一个家仆立即上前,交出一张纸说:“阳明先生,我家老爷听闻宁王谋反,立即铸造了一门佛朗机炮,命我二人驾船昼夜送来。此为火药方,照着方子就能制出开炮所用火药。”
王阳明还是感觉很神奇:“蒲阳离此三千里,听到宁蕃造反,再铸炮送来南昌,居然只用了不到两月时间?”
家仆解释说:“我家老爷,正好在仿制佛朗机炮,锡范都是现成的。宁王造反之后,先生传令四方号召勤王,便是福建也很快收到消息。我家老爷只用了两天时间铸炮,便让我等装船运来助阵。没成想……炮还没运到,宁王就已经兵败了。”
这事儿闹得,一个打仗打得快,一个造炮造得快。
王阳明见两位仆人风尘仆仆、面带倦容,知道他们已经累坏了,便安排去吃饭休息。
抚摸着锃亮炮身,王阳明感动不已,当即写了一首诗:“佛朗机,谁所为?截取比干肠,裹以鸱夷皮,苌弘之血衅不足,睢阳之怒恨有遗。老臣忠愤寄所泄,震惊百里贼胆披。徒请尚方剑,空闻鲁扬挥。段分笏板不在兹……”
这首诗几乎句句带典故,比干、伍子胥、苌弘、张巡、鲁阳公,王渊要是读书少,还真有些看不懂。
王渊忍不住撇撇嘴,读书人果然不能招惹,骂起人来通篇不带脏字。
仅从字面意思来看,这首诗只是在赞美林俊,讴歌其致仕之后还忠于国事。但联系林俊的为官经历,王阳明句句都在数落朱厚照,埋怨皇帝把正直大臣逼离朝堂,埋怨皇帝荒唐放荡搞得天下民不聊生。
林俊,字待用,号见素,福建莆田人,林则徐的同族祖先。
王渊在浙江改造观音像算个屁,林俊直接在云南“灭佛”!
当时,鹤庆玄化寺妄称有活佛,借机在云南大肆敛财。林俊带人把佛像金皮刮了,木胎一把火给烧掉,刮下金子全部用来抵农民拖欠的赋税。这都还罢了,林俊又彻查当地的佛寺,没有获得官方批准的寺庙全拆,一年之内拆毁三百六十多座庙,拆下的木料全部用来营建学校。
弘治朝,林俊巡抚江西新昌等地,那里有许多盗贼作乱。其中有一个匪首叫王武,拥贼众多且颇有侠名,林俊单骑前往王武巢穴,直接把王武说得投靠朝廷,还带着王武把新昌的其他盗贼给剿灭。
什么,你没有孤身闯过贼巢?那你就不是合格的大明文官!
这种事情,林俊干过不止一次。他巡抚四川的时候,坐轿前往反贼大营,一口气说降三位贼首,勒令他们定期前去投降。可惜,时逢大雨,反贼失期,惊恐之下复叛,林俊只能带兵将反贼击败,三个贼首抓住两个、招安一个。
正德六年,林俊几乎把江西盗贼完全消灭,但他离开江西之后又变成老样子。
顺便一提,林俊好像很不喜欢和尚。他在云南灭毁庙无数,在江西同样在毁庙,逼着和尚还俗种地,许多和尚无地耕种甚至做了盗贼。
这样一位大臣,朝廷却留不住,被逼得主动辞官回乡。
王渊拿着老师新写的诗作,笑问:“先生不怕陛下看出来吗?”
王阳明说道:“他若能看出来,而且能迷途知返,我就立下大功德了。”
王渊笑道:“陛下确实荒唐,而且知道自己很荒唐,但他永远不会改正的。”
王阳明默然。
王渊又说:“正德六年,肆虐江西数十年的贼寇,已经被见素公清缴一空。为何只数年时间,盗贼反而越来越多,以至于让先生又来剿一次?先生离开江西之后,会不会也像见素公离开之后那样,数年时间江西又是群盗蜂起?”
王阳明叹息道:“民生维艰,自然贼起。我走之后,恐怕用不着数年,只一两年便会盗贼丛生。江西的官太多了,江西的勋贵也多,还有官营矿山无数,这些都在逼着良民做贼。”
文官和勋贵太多,土地兼并严重,百姓自然难以谋生。
而江西的矿山,则是太监在造孽。
那些官营矿山,太监盘剥无度,又对矿工往死里使唤,矿工逃跑做贼的不在少数。而且,有些官营矿山早就挖空,朝廷却一直不撤销编制,太监没有油水可捞,干脆逼迫矿工做贼去抢劫。
王渊问道:“先生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王阳明笑道:“法子都在你的殿试文章里,纵观整个大明,谁有能力去施行?修修补补的法子,我倒是用了一些,估计也能撑几年吧。”
天下人评价王阳明,都只看他在江西剿匪,只看他平息宁王叛乱。
却很少有人注意,王阳明在剿灭赣南众匪的时候,以防止匪寇复起为借口,重新划定各州县地盘。他趁机清查丈量官田,也清查那些田皮、田骨不一的土地,强行分配给无地耕种的农民。
王阳明在赣南得罪了无数士绅、勋贵,只因他士林声望极高,且在江西民间威望极高,那些士绅、勋贵才不敢跳出来闹事。
王渊了解王阳明的做法之后,顿时笑得很开心,说道:“先生,何不趁着宁王谋反,在赣中、赣北也来一遭?”
王阳明提醒说:“在赣南清丈土地,为师就已经战战兢兢。赣中、赣北的士绅勋贵,可比赣南更强势,你就不怕物议汹汹?”
王渊说道:“不如此行事,江西匪寇永无断绝之日。如果这样做了,至少能让江西安定二十年!我已经物色好人选,贵州左布政使陈雍可用。”
王阳明说:“陈希冉是实在人,你就别害他了,让为师来做吧。”
王渊摇头道:“先生若行此举,这辈子都不可能入阁,便是做尚书都会满朝反对。”
王阳明笑道:“阁臣、尚书非我图,若能换来江西二十年安定,那便也值得去做。就怕做到一半,便得罪太多官员,弹劾无数将我从江西调走。”
王渊说道:“若陛下支持呢?”
王阳明问:“陛下怎会支持?”
王渊眨眼道:“陛下想要收复大宁城,却苦于粮草不够。我就跟他说,江西土地兼并严重,粮税根本收不上来,可以趁宁王谋反清丈土地。一省增加的税收,就能供他打一场大仗。”
王阳明顿时哭笑不得,打趣道:“你呀,果然是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