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含元殿中,今日的朝会正在进行。
皇帝刘彻高坐在御座之上,面无表情。而下列群臣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站立在大殿中央,正慷慨陈词怒气勃发的大臣是大汉廷尉张汤。
张汤今天的肚子里是憋了一口气的。堂堂廷尉府,那是什么所在?那是整个大汉帝国的最高执法机构!
而他张汤又是什么人?九卿之首,朝堂重臣。说句托大的话,这些年来,就连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三公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更不用说其他大大小小的朝堂官员了。
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儿,何曾有过被人欺负的时候?
可是就在昨日,他的手下第一得力助手,长史苏俊却被人打伤了。准确的说是差点儿被一箭取了性命!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自己的属下是去正式执行公务。
张汤闻报大怒,立刻就要命人集合廷尉府的人马,去把那间茶楼的所有人通通抓来。
但后来转念一想,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吗?小小的长乐侯正好可以拿来立威 ,也好让朝堂上下都知道,廷尉府的威风是怎么来的!
因此他好好地安慰了一下苏俊,让他放心,自己一定替他出气。然后奋笔疾书,开始写一篇严厉的弹劾奏章。
“………身为朝廷的侯爵,胆大妄为,目无法度,如此致国家颜面于何地?致朝廷律法于何地?如不严惩,难以为戒!望陛下明查。”
张汤把罗列的几条罪名说完,奏章呈与内侍手中,然后扫了一眼群臣,傲然而立,等候回音,却也有几分威严之像。
站立在群臣班位中的郑当时、汲黯等人暗暗为元召担心,心中责怪他这次怎么做事如此孟浪,这可是大罪,恐怕天子也不好当着群臣的面公然包庇于他了。
刘彻扫了一眼放在御案上的奏章,轻轻咳嗽了一声,却并未理会。
“诸位卿家还有什么事要启奏的?”
郑当时心中一动,连忙出班,他要说的事,却是年前冬雪奇缺,钦天监预测今年春天极有可能会发生大的旱情,因此,提醒朝廷早做准备,以防万一大旱成灾,青黄不接,黎民受难。
刘彻点点头,这件事他也早已接到过汇报。可是天意难测,旱涝之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下令各郡县积极储备粮食,加以预防罢了。
现在朝堂上的情形有些尴尬,丞相大位空缺,太尉在家休养,御史大夫腿伤未愈,这朝廷三公,竟然同时缺席朝会,实在是让底下办事的臣子们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但皇帝好像对此情形并不着急,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这就让人无端的平添了许多猜测。
郑当时启奏完毕后,又陆续有几位臣子出班奏事,无非是些寻常的升迁罢黜事宜,刘彻一一准奏。
张汤站在当地已经有好大一会儿啦,可是皇帝把他搁在那儿,先去料理别的事谊,不搭理他的这茬儿。这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陛下,微臣所奏之事,您还没有回复呢!”
“呃,廷尉所说的这件事嘛……。”
皇帝随手翻了翻他那个奏本,好像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似得。
“这个长乐侯确实太不像话了!竟然敢箭射廷尉府长史……哼!”
众臣听到这里都心下一凛,暗想这个小侯爷要糟!却听到御座之上话音又是一转。
“不过他年纪还小,又不在朝中任职……这样吧,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待朕把他的恶行报与太皇太后知道,让老祖宗敲他一顿拐杖,好好的长点儿记性就是了。哈哈!”
天子发话,金口玉言。众臣子听罢无不心头惊愕,这样也行?
皇帝对这长乐侯元召可真是恩宠有加呀!这么大的罪过,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打个哈哈就带过去了?交给老祖宗去打拐棍……那不就是把那小子当成皇家子弟一般对待了吗?
张汤站在那儿,老脸变得通红,心头有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这偏袒的也太明显了吧。
然而,还未等他说什么呢,皇帝又发话了。
“朝中形式,想来你们大家现在都看的清楚了吧?老祖宗归政,三公缺位,此是多事之秋,千头万绪,正是需要各位卿家精诚团结,为朕解忧的时候!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转为严厉,目光凌厉如刀,扫视了群臣一遍,臣子们纷纷低下头去敬听训示。
“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心里犯糊涂啊!为了一己私利,竟敢行苟且之事!不要以为朕在这深宫之中,就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朕就告诉你们,过去的就算了,从今以后,如果再因为这样的事而误了朕的大事,那就自己摸摸头上的脑袋够不够朕砍的吧!”
年轻皇帝发起怒来,果然是令人心惊胆颤,臣子们的头又低了一些,张汤的脸色已经变得发紫,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
“廷尉,你回去后,就让那个长史滚回家呆着去!今天没有杀他,算他运气好。你们也不用心里腹诽朕处置不公,今天的事……不久后你们自然就会明白。还有,廷尉府马上派员,去把那两个诬陷长乐侯的人抓起来,好好审审,看看这背后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哼!”
张汤这下再也站不住了,拜伏在地,叩首请罪。
“陛下,臣有罪啊!老眼昏花,辨识不明,误听信了属下流言,以致险些酿成大错。还请陛下宽恕。”
“廷尉呀,你的事,朕会给你记着的。这次就算了,去好好办差吧!”
这张汤办事还是很得力的,是一把杀人的好刀,皇帝倒没想把他怎么样,只是训教一番罢了。
张汤感激涕零,连忙又重新下拜谢主隆恩!
“只是,陛下可知,那两个首告之人,却是窦太主家的亲信仆从……。”
张汤说完这句话,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连忙把头低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是朕身边的人犯了错,也要严办!怎么,廷尉想要徇私嘛?”
刘彻拖长了余音,声音冷淡。
“臣不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张汤不敢再多说,连忙行礼毕,从地上爬起来,慢慢退回班中。脸上不敢带出来,心里暗骂。
“尼玛的!到底是谁在徇私?说是的也是你,说不是的也是你。皇帝果然都不是些猴东西!”
能站在这个朝堂上的人,哪一个不是猴精猴精的。各人在心头掂量,今日的这一场风波背后,传递出了很多信息啊!
那小小的长乐侯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自不必说。
而今天张汤之所以触了霉头,看来皇帝是对某些背地里的勾当有所察觉了啊。
这次竟然连大长公主府的面子都不给了,这是要借机敲打一下长公主和皇后吗?
由此,再联想到不久前刚立的太子和那位宠冠后宫的卫夫人,这其中的玄机,令众臣子们暗暗心惊。
看来,最近这段时间要少说话,多做事啊,可千万不要轻易地站队,以免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这是大多数臣子们在散朝回家的路上心头的想法。
长乐侯元召,这个名字,更是让所有人都记在了心中,简在帝心啊……这位小侯爷前途无量!
元召却并不知道,自己因为这次朝会又成了一个传说。
他昨天并没有能出宫回长乐侯府,因为太皇太后特地允许他去东宫与太子作伴了。
太子虽小,却已是国之储君。因此,他已经不能再住在建章宫了,而是按皇家制度住进了东宫。
虽然与母亲分离有些难舍,但祖制难违,这更是每一只雏鹰离开庇护开始独自飞行的开始,是成长过程中必然要经受的一种磨砺。
太子的作息有些单调,除了每天去给太皇太后、父皇、母亲问安之外,他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在东宫与博望苑之间。
所以,对于元召的到来,刘琚欣喜非常。特地把自己平常珍藏的一些好东西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的给他显摆。
卸下循规蹈矩的伪装,不再去管那些宫中的规矩,只有在这时候,他仿佛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
元召能感到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信任与依赖。只是……有时候感到有些无奈呀!
姓卫的这一大家子的人,将来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啊!自己与他们已经牵涉的这么深,如果历史的车轮依旧沿着原先的轨道行驶的话,那么就算自己的力量再大,会能扭转它的方向吗?
认真思考过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先不去管那么多了!未来,毕竟还很遥远,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也许,足够自己去做很多事了。
与元召的预想一样,天子刘彻在朝会罢后召见了他。
来传达口谕的宫中侍卫领着元召出了东宫,转过几条甬道,来到一间偏殿处。
此处所在地点安宁幽静,殿宇内外没有什么繁华的装饰之类,白玉栏杆,灰瓦飞檐,很是雅致简洁。
元召进到殿门时,抬头看了看,一块横匾铭刻的是古朴的两个斗大篆字“宣室”。
他不禁心头一震,原来这么一个狭窄的地方,就是那方流传千古得天地啊!
汉帝宣室访贤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汉帝,先皇文帝也。贾生,就是那位大才未展的贾谊了。
贾谊与战国时代的屈原十分相似,是史书记载中两位有名的悲剧人物。情怀前后相承,命运坎坷类比!
遥想当年,贾谊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已是名满天下。
汉文帝招贤令下,贾生白袍素衣,经灞桥单骑进长安,从此踏碎红尘朝露,径入这繁华人间!
文帝亲自于朱雀门迎接,得到贾谊如获至宝,君臣相契,无话不说……。
这本来是可以谱就一曲千古君臣传说的,只是传说中的真相总是残酷了许多。即便是以汉文帝之醇厚贤德,最后却也没有能保住这位赤子丹心的良臣。
“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句话又包含了多少无奈多少遗恨呢?这对君臣不是不问苍生,而是敌不过遍布这世间的鬼神啊!
当汉文帝看着那道被贬黜的背影落寞的远去,而那些用心血写就的献章、奏疏被一一丢进熊熊的火炉中时,这位伟大的帝王已是泪湿衣衫……!
纵然是天纵英才,生不逢时,也只不过是夭折短寿罢了。
“而今天呢?走进这间宣室的自己,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呢?”
元召又抬头看了一眼匾额,那两个被阳光照射的大字,灼灼其华,耀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