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出院回陆公馆,谢洛白人虽不在雍州,却打电话派了两个副官,三辆车,十个护兵一路护送,搞得路人都纷纷侧目,玉兰很是兴奋,溪草却觉得实在像土匪头子出巡,很不自在。
这样的架势,也吓到了陆荣坤,此前探病被拒的那点怨怒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忙殷勤地吩咐下人给溪草拿行李,打扫屋子。
等谢洛白的人离开,溪草这才察觉出陆公馆的异样来。
客厅里蒂凡尼灯换成了水晶吊灯,海派红木沙发也换了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小偏厅里,更是添了两张新的麻将桌。
陆荣坤整个人眉飞色舞,似乎心情很不错,而曹玉淳更是穿了新做的缎面绣花旗袍,领口处的梅花扣上,镶嵌着成色不错的玉珠。
这太反常了,按理说,陆家最近应该很倒霉才对,哪有闲心和闲钱享乐呢?
正思索着,厨房的刘嫂来找曹玉淳,
“夫人,今晚是不是就按之前定下的单子置办?”
曹玉淳点头,很大方地拿了五十块银元给她。
“没错,点心、水果都得是最新鲜的,去外头请个英国厨师来摆盘,还有,柜子里那些香槟也不好,你重新去买,要高级货!若还缺什么都只管办,钱不够再来领就是了。”
刘嫂答应着下去了,溪草状似随意地问。
“婶婶,这是要办宴会吗?”
曹玉淳向陆荣坤抛了个媚眼,笑得有些得意。
“可是呢,倒忘了云卿这些日子在医院住着,还不知道!是你叔叔提拔到警备厅里做事了,任督察处处长,才走马上任,哪能不请一请厅里的长官和同僚呢?刚巧咱们云卿痊愈归来,也是双喜临门了!”
溪草如遭雷掣,好不容易陆荣坤被降职,她眼见离痛打落水狗又近了一步,怎么才进了趟医院,这无耻之徒不仅官复原职,还高升了一级!
她当然未流露出一丝愤恨,反而装得一脸惊喜。
“真的吗?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叔叔这么能干,一定是得了新任厅长的赏识吧?”
陆荣坤满面春风,笑而不答,借口要去打电话邀请同僚就离开了,曹玉淳也语焉不详地敷衍了她几句,就去盯着佣人布置客厅了。
溪草于是明白,陆荣坤升官的内幕,不能让她知道。
上楼去看陆承宣的时候,她悄悄嘱咐玉兰。
“陆家人很不对劲,最近我们得格外小心。”
华灯初上,陆公馆将所有的灯都开了起来,照得地板如西洋镜般光亮可鉴,佣人们摆好长桌,铺上带花边的白桌布,骨瓷盘中盛满精致的西点、摆成各种花样的新鲜水果片,还特意找了穿西装的年轻侍者,手举托盘在厅中穿行,以便客人能够随意取用盘中的香槟。
陆荣坤夫妻亲自在门口迎接窦世仁的汽车,又一路陪笑着将这位顶头上司和他的太太迎进厅里打麻将,溪草捧着高脚杯,状不经意地观察着窦世仁夫妇,觉得他们对陆荣坤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像是格外器重他的样子,甚至言语里还有几分夹枪带棒。
她心中就有了数,听何副官说,警备厅的新厅长窦世仁,其实是督军的人,不卖这个面子给陆荣坤也很正常,那么能跳过他将陆荣坤提拔上来的,恐怕只有市长张达成了。
可是,陆荣坤又是怎么和张达成扯上瓜葛的呢?
她越是想不通这一点,便越觉得放心不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盘旋。
“云卿,一个人闷着干什么?快过来和咱们打扑克呀!”
溪草抬头,竟见陆良婴在花园里,隔着半开的玻璃窗招手叫她,满脸堆着轻笑。
陆荣坤两口子陪着窦世仁打麻将,警备厅里的其他同僚也在牌桌上厮杀得水深火热,没了多余的牌桌,陆良婴便命人拆了几副新扑克牌,招呼年轻的公子小姐们玩。
上次杜文佩的事,陆良婴应该恨死她了,这会子看她落单,却主动叫她?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能摸清陆良婴那口毒牙的,在哪里等着下口不是?
溪草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此时春意正好,天气很是暖和了,陆良婴让人在花园里拉了一串灯泡,摆上两张圆桌,又雇了支法国乐队在旁边演奏,倒是颇有情调。
这次来的六七个年轻人,都是警备厅要员家里的公子小姐,个个光鲜亮丽,西装洋裙好不时髦。陆良驹目前正猛烈追求一位叫冯美妍的小姐,又是帮忙拿酒,又是帮忙看牌,抬头见溪草来了,动作马上一顿。
正牌太太,他肯定要娶娘家有势力的千金,冯美妍相貌平平,但她父亲是侦察处处长, 母亲家是做丝绸生意的,非常有钱,她身上那件嵌金丝的湖绿色旗袍,就比诸位小姐的都要名贵,腻着层鎏金般的光泽。
而这个来历不明的陆云卿,等将来陆老太爷两眼一闭,陆承宗父子绝对要把她扫地出门,陆良驹现在追求她,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貌,想把她弄上床享用罢了。
此前他费力弄了两张戏票,不仅连陆云卿的手都没摸到一下,反而卷进暗杀事件,被何湛审问了两天,回家又给父母迎头痛骂一顿,搞得兴致大减,难免消停了几日。
现在看到从医院回来的陆云卿,脂粉不施,弱不胜衣,一幅楚楚动人的模样,他不由抓心挠肝,腹中一股邪火直往上窜,又开始觊觎这道鲜美的甜点。
冯美妍察觉到方才还和她有说有笑的陆良驹,此刻突然心不在焉起来,一双眼睛好似粘在了陆云卿身上,她于是刻薄地打量了一下溪草,见这女孩子面若中秋满月,眸似澄明水晶,美丽得让人失神,心中就怒火中烧起来。
陆良婴起身,笑着向众人介绍。
“这是我陆叔叔的女儿云卿,一会上场你们得让着她些,否则我可不依!”
“我不会打扑克,你们玩就好。”
“怕什么,很简单的,我们玩的是炸金花,按豹子、顺金、金花、顺子、对子依次排下大小来,一级压一级,总之你跟两局就摸到门路了。”
陆良婴囫囵地说了下规则,朝旁边的女伴使了个眼色,那位小姐就主动让出位置来,陆良婴不由分说拉溪草坐下,与冯美妍和另外一位小姐凑了牌局。
溪草刚坐下,就发现冯美妍不太友善地瞟了她一眼,陆良驹从餐桌取来两杯桔子汁,递给冯美妍和她一人一杯,冯美妍不高兴,更不去接,陆良驹显得有些尴尬。
溪草就琢磨,陆良婴的目的,难道是撺掇冯美妍对付自己?那她们准备怎么出招?
因为伤疤还在,而衣柜里的那几件洋装都多少会露出肩部,所以溪草只能穿斜襟衫出席,长辫子垂在月光蓝的布料上,男人们因她生得美貌,便觉这叫古雅之美,女人们却都笑话她土气过时。
什么年代了,在新派的酒会上还穿成这样,活像个烧火丫头!
这些官僚小姐们自成一个小圈子,拜过姐妹,常一起做些拉帮结派排挤人的事,冯美妍明显妒恨溪草,她的姐妹自然要帮她落井下石。
“此前明明约好一起去看马戏,偏凤娴面子大,总推脱不来!”
“你不知道,凤娴忙着结婚的事情呢!又要试婚纱,又要选日子! 哪有这闲工夫!”
“哟,美妍姐你和她最好了!既是西式婚礼,想必会请你去做伴娘吧!”
她们一面打牌,一面旁若无人聊着闲话,左不过是说闺蜜们之间那些八卦轶闻,溪草插不进话去,被她们刻意排挤在外,就像个透明人。
陆良婴谈性正高,也不理会溪草,更不教她如何出牌。若是寻常人,这种被孤立的处境确实非常难堪,但溪草肯定是不在乎的,她只是觉得,如果这就是陆良婴的目的,未免太小儿科了,这女人可是和她的父母一样,狠毒没有下限,难道给她穿个小鞋就满足了?
溪草于是静待她出招。
她从来没摸过扑克牌,自然很快就输了,几个人更变本加厉,拿她当冤大头捉弄,每一局都联手整她,让她出不到三五张牌就出局,几局下来,连在一旁观看的那些年轻公子,都对这个看起来很纯净的姑娘有些失望,觉得她笨拙老土。
嘲笑声此起彼伏,前来添茶的玉兰很是愤愤不平,偏溪草淡定自若,她也只好干瞪眼。
“这张草花和葵扇,可以凑做一对,留到后头出……”
有人轻扯她的袖子,溪草回头,见是个长相英挺的年轻男人,他穿着白衬衫,灰褐色的背心,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好心教她调整手中的纸牌。
反正也不会打,溪草便按他说的做,出了五六轮牌,她果真没有出局,于是牌桌上的小姐们,说笑声渐渐小了,目光都有些锐利起来。
溪草感激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他也对她点头,似乎觉得这样交流不方便,就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假作饮酒观战,其实暗中指点她打牌。
一局终了,溪草居然赢了,众人的面色变得难看,那男人与她对视,微微一笑。
第二局开始,男人依旧指点溪草出牌,她身边那位小姐却发现了,猛然起身捉住男人的手,纸牌散了一地。
“好啊!陈堂风,可被我逮着了!你居然暗中帮她作弊!”
众人便跟着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那个叫陈堂风的男子起初有些难堪,后见她们紧咬着不放,干脆沉下脸,抢白道。
“陆小姐第一次打扑克,根本就不懂炸金花的玩法,你们不好好教规则,只会装聋作哑地欺负她,我看不过去帮上一把怎么了?”
几个女人哪里肯依,说话句句带刺,越发难听,陈堂风到底一拳难敌手,和女人拌嘴又显得没有风度,气愤地拉起溪草。
“陆小姐,进去吧!和这些不讲道理的人玩有什么意思!”
溪草被他拽进客厅,低头看着陈堂风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轻轻扬手挣脱。
“陈先生,我这人并不新派,请您注意一点分寸。”
陈堂风脸色微红,连声抱歉,两人隔着一张桌子落座,溪草才轻声道谢。
“刚才多谢了,害陈先生和朋友们闹了不愉快,是我的不是。”
女孩笑起来,嘴角像是恬静的弯月,眼睛里有水光在流动,陈堂风看得出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没有的话,其实我出身商人家庭,和这些官僚之后也玩不到一处去,应酬他们着实令人厌烦,不如在这里躲躲清净。”
说着,就和溪草聊起家中做的舶来品生意,意大利的时装、瑞士的钟表、英国的枪牌自行车……说到高兴处,似乎想起什么。
“对了,我回车上拿点东西,请云卿小姐等一下! ”
溪草点头,目送他的身影走出客厅,慢慢摇晃着淡粉色的香槟,玉兰刚端来蛋糕,陈堂风就夹着个黑色皮包进来了。
他从皮包里取出个盒子递给溪草,上头印着烫金的洋文,还用金色缎带系了蝴蝶结。
“这是从法兰西进口的口红,刚巧带在身上,送你做个见面礼,一点小东西,希望你不要拒绝。”
男人搔搔头发,笑得有点腼腆,溪草还没伸手去接,陆良婴和几个女伴却也进来了,一眼看见,酸溜溜地打趣。
“哟,夏奈尔五号呢!听说先施公司要到后天才上货!这么紧俏的礼物,恐怕没我们的份吧?陈先生。”
陈堂风就有点尴尬,但似乎又不愿让场面变得难堪,只得从包里另外拿了几支口红出来。
“怎么会呢?自然是见者有份。”
几个小姐高高兴兴地接过来,拆开包装盒,陆良婴甚至取出面镜,在嘴唇上试了一下颜色,回头嫣然一笑。
“这颜色真不错,很提气色,陈公子挺有眼光嘛!”
陈堂风显得不太情愿,掩嘴对溪草苦笑。
“本来不想送她们的,真会挑时候。”
溪草垂目微笑,轻轻摩挲着口红黑丝绒般的壳子,趁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悄悄拧开,拇指在口红那丝滑鲜亮的膏体表面抹了一把,又不动声色地合起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