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与地(一中)
加煤站是蒸汽动力时代特有的一种铁路设施,通常建立在两个距离稍远的火车站之间,内部设有专用的贮煤场和压力水井,这样,火车在出发时,便可以节省出一部分运力装载货物,而当一定数量的燃料和水消耗掉之后,又可以在沿途的加煤站停靠补充。
承担如此任务的加煤站,当然不可能设立在城市当中,通常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里一片荒凉,但是日本鬼子却非常懂得因陋就简,夺取铁路线之后,在各加煤站固有建筑的基础上稍加改造,就将其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功能,那就是,作为铁路上一个固定的屯兵点,承担起保护军列不被劫持和封锁威慑周围村落的双重作用。
在“正常”时期,驻守每个加煤站里头鬼子和伪军不需要太多,万一遭到中国游击队的大规模攻击,只要他们能坚守上半天左右,距离加煤站最近的鬼子大部队就可以充分利用铁路运输的便利,搭乘火车或者铁甲巡路车赶到,内外配合,令攻击加煤站的中国游击队铩羽而归,但是,最近半年时间,加煤站内的鬼子兵数量却节节攀升,特别是进入到公元一九四一年后,为了保住仅存的几段完好运输线路,各个加煤站中的士兵更是凭空翻了一番,天天枕戈待旦,以防八路军主力部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再严防死守,小鬼子也不可能在每根枕木旁都派士兵站岗,而八路军却整整出动了一百个团,四十万大军,不分昼夜盯着他的铁路,防不胜防,所以警戒來警戒去,加煤站里头的鬼子和伪军也都成了疲兵,不求有功,只求八路军破坏铁路时,尽量远离自己的驻扎地,这样,万一铁路瘫痪,责任便追究不到他们头上,而他们自己,也不用充当那个吸引八路军的火力的诱饵,以免沒等援兵赶到,自己先去见了天照大神。
三棵树加煤站里的鬼子和伪军们,抱的就是上述一种心态,他们这个加煤站有东西两座炮楼,南北四栋砖木混合建筑,四周围的院墙也是去年秋天时抓了中国百姓当苦力,用石头重新垒就的,修得非常结实,但里边的鬼子小队长和士兵都沒什么主动求战欲望,天天紧闭着大门,只有在火车停靠时,才从里边出來帮忙警戒一下,而给小鬼子当走狗的一个连皇协军更是士气低落,要不是小鬼子军饷给开得及时,并且附近实在找不到别的比较轻松的谋生路子,他们早就扛着半新的三八步枪开了小差。
不过,造化大神向來喜欢开玩笑,心虚者越是怕什么,它就越來什么,眼瞅着太阳西坠,这一天又要平安地混过去,耳畔忽然传來一声闷雷,紧跟着,值班室的故障警示灯猛然亮了起來,警报声瞬间就响彻了整个站台。
“八路。”中村小队长立刻跳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听筒里沒有任何声音,除了他摇动电话手柄时引起的阵阵嘈杂,“七孔桥,七孔桥那边出事了。”奋力将电话丢下,他又三步两步奔到墙边,摘下自己的士官刀和王八盒子,“全体都有,进炮楼备战,小田君,赶紧关上大门,犬养君,赶紧,赶紧把铁轨上的路障也给放下來,小心,小心八路乘着火车來袭。”
“嗨依,嗨依。”几个鬼子小分队长连声答应着,不管找中村小队长的命令是否合理,尽管去如数执行,伪军连长秦小强也热锅蚂蚁般地在院子里窜來窜去,嘴里大声叫嚷着,将麾下的狗腿子们全部赶上环绕院墙内侧的土台子上,撅起屁股,放平步枪,准备负隅顽抗。
然而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预料中激战却迟迟沒有发生,“估计是土八路,把桥炸掉后就逃走了。”中村一男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准备打开大门,带领麾下的鬼子和伪军们去爆炸现场收拾残局,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又传來了一阵慌乱的枪声,紧跟着,数十名灰头土脸的皇协军,沿着铁道路基向加煤站逃了过來。
“けいかい。”“けいかい。”逃在最前面的黑胖子皇协军营长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大声示警,“八路,八路,が來た,けいかい。”
不用他提醒,站在院墙内侧土平台上的中村小队长,也知道是八路军杀过來了,就在这伙伪军溃兵身后两三百米的地方,将近一个连的八路军正规部队,沿着铁路紧追不舍,一边追,还一边不停地向伪军喊话,“前面的弟兄们,不要再逃了,你们沒保住小鬼子的火车,回去后也落不到好下场,投降吧,跟着我们,一起去打日本人。”
“投降吧,小鬼子根本不把咱们中国人当人看,你们何苦跟替他们卖命,。”
“停下,赶紧停下,再不停下,我们就用机枪扫射了。”
“你们再跑能跑哪里去,小鬼子自古不暇,哪有胆子放你们进去,,,别逃了,赶紧投降过來戴罪立功。”
还甭说,这些劝降的话的确非要有煽动性,也非常切合实际,有几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伪军听了,居然真的开始放慢脚步,黑胖子伪营长非常及时地回头看了看,立刻发现了有人要背叛自己,当即拔出盒子炮,“呯呯呯呯”一通乱扫,将那几名故意放慢脚步的伪军当场射杀。
其他伪军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起投降的主意,将步枪拖在地上,继续连滚带爬地朝加煤站的大门口冲。
“站住,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鬼子小队长中村一男警惕地举起王八盒子,指着五十米外的黑胖子伪营长大声询问,“不要再靠近了,再靠近,我就下令开枪了。”
黑胖子能掌握的日语显然非常有限,愣了愣,一边继续带着麾下狗腿子向加煤站门口跑,一边大声嚷嚷,“八路,八路,が來た,けいかい。”
“八嘎。”中村一男大怒,对准黑胖子的脚下就是“乒乓”两抢,“站住,不准再过來,否则我立刻下令机枪扫射。”
黑胖子被日本人的无情举动吓了一愣,停住脚步,满脸怒火地原地跳脚,“八路,八路,八路,が來た,塔空,唔呆哇一凯纳一呆。”
中村一男被对方半吊子日语弄得满脸黑线,不得不抬起枪口,改用东北话说道,“妈巴子的,老子知道你是自己人,哪部分的,怎么跑到这疙瘩來了。”
“哎呀,我的太君大爷。”黑胖子哭笑不得,冲着中村一男连连作揖,“太君,您沒看见八路已经追上來了么,赶紧,赶紧放我进去,咱们一起固守待援,否则,他们打过來,咱们俩谁都落不到好。”
仿佛给他的做注解,紧追过來的八路军迅速沿着铁道路基的远侧展开了队形,两门九七式小钢炮架起來,“嗖,嗖。”两发试射炮弹飞过院墙,落在里边的煤堆上,轰然炸开,浓烟夹着煤渣扶摇直上,转眼将半座院子笼罩在一团漆黑的迷雾当中。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炮楼里的鬼子重机枪手立刻奋起反击,子弹掠过院子外伪军溃兵的头顶,打在铁轨上,溅起成串的火星,对面的八路军早有防备,立刻拖着武器藏在了路基后,让鬼子机枪手白白地浪费了数十发子弹,却连根中国人的汗毛都沒碰到。
但是,八路军的攻势毕竟也被遏制住了,不得不在路基较远的一侧重新调整两门小炮的位置,尽量先避开重机枪的精确射击范围,然后再想办法充分利用九二式步兵炮,压制炮楼里的火力。
“快,快放我进去。”趁着八路军调整部署的功夫,黑胖子伪营长跳起脚來大叫,“太君,我是平汉护路队的张松龄,不信,你看我们身上的衣服,前天刚发下來的,连水儿都沒沾过呢。”
院子内的鬼子和伪军们闻言低头,果然发现外面的溃兵,军装非常整齐,虽然裤脚处沾满了泥浆和尘土,但上衣却能看出是全新的,并且相当合体,绝对不可能是从俘虏或者尸体上扒下來的二手货。
当即,伪连长秦小强就用目光向中村一男咨询意见,希望对方能答应将这伙溃兵放进來加强自己一方的兵力,否则,结果有可能真的像胖营长说的那样,自己和院子外的这帮家伙被八路军各个击破,谁也沒法坚持到援军的抵达。
“嗯,。”中村一男低声沉吟,路基另外一侧的八路军数量庞大,并且有两门小钢炮助阵,自己这边的确沒把握坚持太久,但门外这伙溃兵实在令人无法放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赶在八路军主力到达之前败退到自己眼皮底下,万一他们是八路军假扮的?
想到这儿,中村一男把心一横,厉声喊道:“我不管你是哪部分的,立刻给我滚开,我们这里不需要你帮忙,再不走的话,我就让机枪手朝你们身上打,滚,立刻滚远远的,你拿出什么來,我都无法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