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慕容氏后人对旧怨的执着,即使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写在纸上,也足够令人心底生寒。因为大魏皇室的连年屠戮,他们空有美貌和才能,却既不能从军,也不能做官,只能去做三教九流里最低贱的那些事。
白天里,他们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是秦楼楚馆里的红倌,是破衣烂衫的乞丐。可一到夜里,妖娆的复仇之花就会开放。他们靠像高照容这样的人来获得钱财,再用这些钱财,训练出更多像高照容一样的人来,送进王侯公卿的府邸。
每一个刚刚生下的孩子,都会在身上纹刺一朵木槿花。如果父母都是纯正的慕容氏人,那朵木槿花就会是完全盛开的,如果孩子的血统并不纯正,那朵木槿花就会是半开的。
冯妙把口供读给元宏听,读到一半,两人都有些唏嘘感慨,复仇的力量真的如此巨大,让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样的日子。她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放在桌上,埋头在元宏胸口说:“我总觉得,他们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来控制这么多人。并不是每一个慕容氏后人,都只想报仇,比如我的阿娘,她其实只想过最普通的日子而已,不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操纵。像阿娘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
元宏用手理着她的长发,却并不说话。
冯妙沉默片刻,重新拿起那份口供继续读下去。后面的一段倒是很有些令人惊奇,那些慕容后人躲避官兵围捕,竟然全靠一个在酒馆里卖唱的歌女。有一位年轻、俊秀的男子,时常会到小酒馆里来听曲,从不说话,却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打赏也很大方。看他的衣着,很像是守卫宫闱的羽林侍卫。
羽林侍卫白天和夜里都要巡逻,十分辛苦,因此每三天就能休息一天,跟普通的朝中官员不一样。那男子也就每三天都来一次,如果他哪次没有按时来,便说明宫中正在调集羽林侍卫,有特殊的任务安排,慕容氏的后人就会分散躲藏起来。有时候只是虚惊一场,可是凭借这样的小心谨慎,他们也顺利躲过了于烈的几次抓捕。小心谨慎,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
元宏听了皱眉摇头:“这人并没有违反军纪,也没有泄露秘密,但却实实在在地帮了慕容氏的人逃脱,如果不严加处置,恐怕日后人人都可以用一句‘不小心’来逃脱罪责。”
冯妙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是心里有些替这年轻的羽林侍卫不值,或许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底层兵卒,偶然间看见了酒馆里卖唱的姑娘,便生出了一点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这才每三天都去远远地看她一眼。
她提笔斟酌片刻,才替元宏拟定了旨意,让领军将军于烈去调查这件事,并且严加处置。元宏点头赞许:“这样安排很好,妙儿,这些事情你已经处理得越来越娴熟了。”
于烈悄悄带人去那间小酒馆看了几次,很快便确定了那名男子的身份,可一切查证之后,他反倒万分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他思前想后,只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成密折,直接送进澄阳宫。
冯妙看见密折上的文字和画像,一颗心直往看不见底的深渊沉去,按照于烈的描述,那名每三天去一次小酒馆的男子,正是她的弟弟冯夙。于烈还附上了一幅卖唱歌女的画像,她的眉眼五官算不得极美,只是那种似笑非笑地斜挑着眉眼看人的样子,实在有几分肖似六公主元瑶。冯夙痴迷元瑶,却一再被她拒绝,便在这个歌女身上,寄托几分聊以自慰的想象。
元宏也大吃一惊,没想到世间竟真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想要严厉处置的人,偏偏是他最不想动的人。上次丹杨王世子中毒身亡的事情过后,因为查清了与冯夙没有关系,元宏便仍旧叫他在羽林侍卫营里任职,只是不再让他到御前侍奉,免得太过惹人注意。他的本意,也是想叫冯夙跟同龄的兵卒在一起,多沾染些豪爽气概。
“你这个夙弟,迟早要把朕活活气死,”元宏揉着额角说话,“朕相信他没有坏心,也相信他绝不想做什么不轨的事情,可每次事情的结果,都这么让朕无话可说……”
冯妙有心想替夙弟求情,却怎么都开不了口,给于烈的旨意,还是她亲自拟定的,想来想去,她只能对元宏说:“这件事的确是夙弟有错,又被于烈将军给查出来了,就请皇上下旨,免去夙弟在羽林侍卫营中的职位,先关押起来待罪吧。”
元宏捏一捏她的手说:“难为你了,妙儿……”两人的心结打开后,他曾听冯妙说过,当年是为了替弟弟要个爵位,才想要位列三夫人的,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在冯妙心中有多重要。说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喜爱这颗柔软的心,却不得不亲自教她,如何硬起心肠。
“朕对冯夙的偏爱,朝中多少都知道一些,”元宏拿捏着词语说,“如果由朕来下旨,无论是轻是重,都会有人觉得不公平。朕想叫于烈自己去决定该如何处置,他原本就掌管羽林侍卫营,这事情又是他查出来的,轻了或是重了,别人都没什么话说。”
冯妙握笔的手都在抖,于烈治下严苛是出了名的,夙弟落在他手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她把笔放下,低头说道:“我知道皇上是在教我,可是这一次……我真的落不了笔,请皇上直接下旨吧,我……”
元宏也不想太过逼迫她,叫内官进来传了一道口谕,把这事情交给于烈处置。
于烈倒也很会拿捏分寸,第二天便来回禀,已经将冯夙关押起来,派人慢慢审问。冯妙知道,这种例行的审问不会让人吃太多苦头,如果问不出什么新的罪状来,于烈就会酌情定一个罪名发落。
她很想去看看夙弟,让他不用担心害怕,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她不可能一辈子护着夙弟,他迟早要娶妻生子、自立门户。她知道元宏说的是对的,应该让夙弟吃些苦头了,一个男子,老是这样天真不解事,实在是不行的。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心里总还是有几分过不去,因为想着这件事,冯妙的咳喘病症又加重了几分。高清欢再来送药时,仍旧还是不说话,碧绿色的双眸里却带上了几分嘲讽的笑意。那种神情,就像是在无声地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就算冯妙成了皇后、成了元宏唯一的妻子,在情感与帝业发生冲突时,元宏还是会选择帝业,帝王永远都是心硬血冷的人。
那种眼神让冯妙不快,她只能深深地看向元怀清浅得毫无杂质的碧色双眸,寻找片刻的安宁。只有孩子才能内心纯净无暇,长大的人,想要用一双手抓住的东西太多。
因为她的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元宏便下令,命人在龙门山开凿一处洞窟,将他的冯妙的画像,都当做供养人雕凿在石壁上。有不少宗室贵胄都在龙门山开凿佛像祈福,半边山崖上,几乎快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冯妙极力想要劝阻,雕凿壁画不像开凿洞窟佛像那样费时费力,却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
元宏只安慰她不必担心,他从前并不大相信这些虚无的说法,只有那一次,他在平城皇宫的小佛堂里跪了整夜,希望妙儿辛苦生下的孩子,能是他的骨血,也许是祈求起了作用,冯妙没有受辱,怀儿的的确确是他的孩子。他捏着冯妙小巧的耳垂说:“有些事情,单凭人的努力做不了什么,倒不如试试诚心祈求。你看那些每天在寺庙里烧香磕头的人,说不定他们的内心比多少贵胄宗亲都更满足,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心愿可以盼望。”
冯妙伏在他膝上问:“那皇上想祈求什么呢?我的喘症,已经用了不少药了,算不得人力不能及的事情。”
元宏搂住冯妙的纤细的腰身:“朕想留下这幅帝后礼佛图在世上,就算千百年过去,朕和你都已经变成一粒尘埃,仍然可以有人看见,这是大魏历史上迁都、南征的那个皇帝,还有他最心爱的女人!”
为了帮元宏节省国库的开销,冯妙也开始学着看些银钱进出。从前她和予星曾经想过养蚕织锦的方法,来帮他增加国库的收入。不过那时候冯妙并不需要管账目,只要督促予星把织成的丝锦卖个好价钱就行。真正要管起国库来,冯妙才知道,原来花钱比赚钱更难,要把有限的银两布帛,分配到一件比一件更重要的事上去,实在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
但冯妙自有她自己的方法,只把整个大魏,当成从前的昌黎王府,想象自己是王府里的当家主母,给军队的钱粮,就好比给家丁护院的口粮的赏钱,扩建宫室,就如同修整府邸的宅院,治理水患、安抚灾民,就像是招待远道来投奔的亲戚……一切复杂的事情,都让她用最简单的思路解决了。
有时元宏看了,也笑着打趣她:“《道德经》里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你算是领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
看多了洛阳城内的油米贵贱,冯妙渐渐发现了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