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的面上不见一丝喜色,慢慢地喂完了手里的药,才从内官手中接过捷报,展开来看。元勰是他最信任的弟弟,李冲是他最相信的汉臣,有这两个人在,他并不担心区区一个元恂和一个东阳王世子,能翻出天去。
“太子叛乱,是祸事,现在总算了结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元宏面色阴沉,那小太监看不出皇上心中喜怒,低垂下头不敢说话。
元宏放下捷报,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沉声说道:“传朕旨意,太子元恂品行不端,亲近小人,废去太子封号,贬为庶民,关在河阳无鼻城,让他好好反省吧。将其余主犯,都押回洛阳受审。”
冯妙也从床榻上走下来,赤脚踩在长绒地毯上,看那内官走远,才从背后拥住元宏,把侧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说:“这个结果,林姐姐一定不会怪皇上的。”她心里清楚,虽然元宏对这个“儿子”毫无感情可言,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对林琅太过残忍。
元宏从肩头捉住她的手,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在所有参与叛乱的人中,元恂的结果应该算是最好的,虽然没有了太子的仪制用度,至少衣食性命无忧。始平王元勰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离开前再三告诫元恂,要多多精心读书,每个月写一封请罪的奏表,叫人呈给皇上。只要皇上对他仍有一丝眷顾,至少他总可以留住性命。
宫中一向默默无闻的李才人不在了,管事的人说,是在宫中变乱时受了惊吓,又没有及时医治,才病逝了。皇宫藏书楼中,多了一位专门负责校对古籍的女官。就在几天后,始平王府中又传出消息,新娶的始平王妃身体欠佳,需要休养,恐怕有一段日子不能见外人了。
这些事情,在宫女、太监口中,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闲事罢了。他们哀叹一番李才人红颜薄命,很快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真正令洛阳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心惊胆寒的,是另外一件事。东阳王自己曾经当众说过,他有太皇太后留下的免死诏,元宏根本不问诏令的真假,甚至从来不提这件事,只严刑拷打他的两个儿子。每次审问时,都客气周全地用青纱软轿把东阳王请来,给他备上好酒好茶,让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听两个儿子在帘子另一边凄惨哭号。
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情形,东阳王才去了三、四次,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起先他还破口大骂,后来一看到软轿就抑制不住地手腕发抖。元宏也不是每天都审问,相反,每次审问过后,都会请最好的御医来给他们诊治。有时隔三、五天,有时隔十来天,就在他们身上的伤口将将要长好时,新的噩梦又会开始。恐惧是最能折磨人的,不审问的日子,反倒比审问的日子更可怕,东阳王的两个儿子没多久便神智失常。
痛苦不堪的东阳王,终于捱不住向元宏求饶,宁愿一死,元宏却总是客气地说:“朕怎么敢呢?东阳王是国家的股肱重臣,出了这样的事,多半是被人蒙蔽了,朕连您的封号都没有废黜,怎么会杀您呢。”
宗室亲贵们,终于见识到了元宏无情的一面,有了东阳王这个前车之鉴,再没有人敢对新政有所不满。
只有冯妙一个人知道,元宏的病症仍旧会不时发作,并且疼痛越来越剧烈难忍。每隔一段时间,李夫人就会请李冲带些新配的药方来,有时有效,有时无效。
每次他发病时,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看见,只让冯妙在旁边陪着,跟他说说话或是给他唱支歌。冯妙总喜欢说起从前他有多凶,每次他挺过病发后,都会揉捏着她纤细的指尖说:“是,朕从前待你不够好,后面的日子还很长,朕会慢慢补偿你。”
冯妙总是笑着答应,眼角却流出泪来:“不是不够好,是很不好,要补偿我很多很多年才行。”
元宏的病症不能让外人知道,冯妙便开始学着替他处理政事。起先,她只是替元宏看奏表,把草拟的意见写在小纸笺上,等元宏觉得好一些时再看。渐渐的,元宏也开始有意引导她,如何平衡朝堂上的势力。帝王之术,无非就是“权衡”二字,有时褒奖反倒是羞辱,有时贬斥反倒是保护。
冯妙本就好读史书,人又聪慧非常,没过多久,她拟定的意见,便不需要元宏再做修改,大多数都可以直接颁行。
忙里偷闲时,冯妙也会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皇上就不怕,我把这大好河山都骗走了?”元宏从身后环住她,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在奏表上勾出几个升迁的名字来:“朕的一切,都可以跟你分享。”
他在冯妙耳边轻轻吹一口气:“妙儿,朕想把其他的妃嫔都遣送回家,准许她们各自嫁人,再迎你做中宫皇后。”
冯妙只“哦”了一声,就转开了脸。元宏的声音莫名地带了些紧张:“妙儿,你不高兴?”他扳过冯妙的身子,才看见她双眼弯弯,满含戏谑的笑意说道:“皇上前几天说,越是对能干的臣子,越要板起面孔,让他们猜不透帝王心中所想,才会更加诚惶诚恐。我先试试,到底灵不灵。”
元宏哑然失笑:“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果然一点也不错,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东西。”
高清欢看起来的确安分了许多,元宏为了防他再动什么坏心思,拨了十名羽林侍卫专门看守他,只准他煎药、送药。他每次到华音殿来时,都有侍卫一直在旁边盯着,他便只用一双碧绿的眼睛看着冯妙,像有很多很多的话在心里,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从前积攒下来的旧事,也一件件了结。元宏把南朝送来公主和随行送亲的人,都关押起来送了回去,理由便是这公主不守妇道。
春桐在慎刑所自尽的事,也有了结果。检验的仵作说,春桐的确是自尽身亡的,她是高照容入宫前买来的丫鬟,家里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弟弟,都由高照容供养。如果她听话,家人不但平安无事,还会有吃有穿,如果她不听话,自然连累的也是家中亲人。
那种情形下,她多半是因为担心自己会熬不过酷刑,把高照容做过的事都说出来,这才选择了用竹筷自尽。冯妙心中不忍,叫人拿些钱财送去她家中,只说春桐在宫中犯了错,让家人不必再等着她的消息了。
宫中渐渐安定下来,冯妙便想要把怀儿从华林别馆接出来。她心里万分忐忑,将近半年时间没见,不知道怀儿会不会已经不认得她了。灵枢已经从宫外回来,帮她梳了发髻,又换了衣裳。可冯妙却觉得这身衣装太过华丽,怕怀儿会不喜欢,想了又想,还是换了一件最平常的鹅黄色衣裙,就是怀儿住在华音殿时,冯妙最常穿的那件。
华林别馆内曲径通幽,临湖的红柱金顶宫室内,元怀正坐在长绒地毯上写字玩。他还不会拿笔,只能张开五指把笔杆整个握住。
冯妙连眨眼都不敢,定定地看着那个小人儿,他又长大了不少,还是那么爱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咯咯叽叽地玩上好半天。冯妙试探着伸出手去,叫了一声“怀儿”,坐在地上的小人儿却像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等了片刻,他忽然用藕节似的胳膊撑着地站起来,蹬蹬几步跑进偏殿去了。
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感,几乎让冯妙站立不稳,怀儿竟然这么不想见她。“把怀儿的东西收拾好,待会儿直接拿到华音殿去,”她转头对奶娘吩咐,“好好哄着怀儿过去,不要招他哭闹……”
正说着话,怀儿已经手拿一大包东西从偏殿走出来,怯怯地叫了一声“母妃”。冯妙听见那一声童音,却不敢相信,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蹲下身子问:“怀儿乖……你是在叫我么?”
元怀小手一松,拿着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有小小的弹弓,有晒干的树叶,还有啃过一口的点心……他张开小手去搂冯妙的脖子:“母妃……母妃……怀儿再也不吵你睡觉了,不要把怀儿赶出来……”
到底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冯妙猛地搂住他,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口中喃喃地说着:“怀儿乖,母妃再也不会让你离开,再也不会了……”
重新回到华音殿,怀儿兴奋得不得了,在冯妙怀中一扭一扭地不肯老实,非要自己下来走。刚一放他下来,他就冲进冯妙的寝殿,大声叫着:“今晚要跟母妃一起睡!”
灵枢在一边逗他:“可是皇上来了也要跟昭仪娘娘一起睡,这可怎么办呀?”这个问题难住了元怀,一双秀气的眉紧紧皱着,连晚膳都没吃多少,最后叉着腰大声说:“这是我的母妃,父皇应该去找他自己的母妃一起睡!”
一屋子人都笑得东倒西歪,几个粗使的宫女捂着肚子出去,说想起来花园里花还没有浇水。冯妙把元怀抱在膝上,哄着他说:“以后母妃天天陪着怀儿。”
正说着话,一名小太监匆匆走到门口跪禀:“昭仪娘娘,皇上宣您去太极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