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玄之重回东篱,冯妙夜里就不再噩梦连连。屋中仍旧不用任何安眠的香料,只有王玄之有时隔着床帐坐在外面,等冯妙睡熟之后再离去。
灵枢、素问,还有东篱里的其他女孩子,似乎也觉察到眼下情势危急,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烂漫地嬉笑。
平城之内,拓跋宏同样夜不能寐。始平王拓跋勰已经一连四天留宿在崇光宫外殿,与拓跋宏一起商议南征的细节。他们派出的探子已经传回消息,南朝皇帝新丧,选了年轻的皇孙即位。一年之内,南朝先后经历了太子与皇帝两次大丧,人心动荡,朝政不稳,正是大军南下的最好时机。
拓跋宏的手指,随着他俯瞰的目光一起,在地图上缓缓走过。即使面对着绘制出来的万里山河,他的语气也同样沉稳坚定:“大军渡黄河,经洛阳,朕要亲自去巡视晋朝皇宫的遗址,并且下旨另外修建新的宫殿。朕还要在洛阳城祭祀先祖,让天下人都知道,大魏才是顺应天命的正统。”
“是,皇兄的这份心愿,很快就可以实现了。”始平王拓跋勰,用近乎仰望的姿势,看着他从小敬重的皇兄。渡黄河、进洛阳、改官制、定仪仗,他亲身参与过的一切,让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们再也不是不知礼仪教化的北方“索虏”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天命王朝。
子时已过,往常这时都已经有快马送回的探报放在崇光宫的桌案上。拓跋宏正要开口问,殿外已经有人跪秉:“皇上,今天的探报刚刚送来。”
拓跋宏有些不悦:“今天怎么迟了?拿进来。”
殿外的玄衣卫匆匆走进来,单膝跪地把抄誊过的探报双手呈上。这批最早由冯诞偷偷训练的人手,如今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亲卫。拓跋宏特准他们可以带甲进入崇光宫,跟有品级的武官一样,带甲时面圣只需单膝跪地,可以免于三跪九叩的大礼。
“皇上,探报刚刚整理好时,又有新的消息送来,属下们不敢怠慢,一并加了进去才呈送过来。”玄衣卫恭敬地答话。
始平王拓跋勰从他手中接过探报,递给皇帝。拓跋宏展开来细细地看,没有了父亲和祖父的约束,萧昭业的本性才彻底暴露出来,他沉湎游乐,把一切军国大事,都交给西昌侯萧鸾处置,还给了他大将军的头衔,可以任意调动兵马。而这位西昌侯萧鸾,则假借先帝遗诏的借口,大肆屠杀反对自己的人,连名门望族中的老臣、大儒也不放过。
这些事情,早在拓跋宏的预料之中,他只是顺次看下来,并不觉得多么惊诧。探报末尾,有一行新加上去的小字,墨迹新鲜,想必就是刚刚玄衣卫提到的那一条晚来的探报。
拓跋宏一字字看了,忽然把探报整个攥紧在手里,几步走进许久未开启的内殿去。他起身是太过急切,连衣袖拂落了书案上的镇纸都没有发现。玉质镇纸掉落在地上,“啪”一声碎裂成两截。玄衣卫不明缘由,只当是探报上有什么内容惹恼了皇上,求救似的看向始平王。
始平王拓跋勰挥手示意他先退下,自己走到内殿门口,试探着轻声叫道:“皇兄,是不是皇嫂……”
拓跋宏说不出话来,只把探报递给他。始平王拓跋勰忙忙地往最后一行字上看去,也跟着大吃一惊。探报上说,在健康城外的一处宅子里,见着了冯娘子,她一切安好,穿着南朝妇人式样的衣衫,身边还有侍女照顾,只是肚腹隆起,看样子已经有身孕了。
“她还活着……她……她有孩子了……”拓跋宏的手紧紧攥起,半边身子都在抖。依着探报上的描述,这孩子应该就是正月时有的。如果是上元夜受辱留下的,她该忍着多大的痛苦面对这一切?可是……拓跋宏心里隐隐燃起一点希望,元日那天,他也曾经去过青岩寺,如果是那一天留下的孩子,算算月份,现在也该是这个样子。
直到此时,始平王拓跋勰才明白皇兄的一片苦心,他要追查皇嫂的下落,却不准声张,为的是不想让皇嫂受辱的流言四下散播。
拓跋宏忽然踉跄着夺门而出,一路奔到宫中的小佛堂,“咚”一声跪倒在佛像前。他跪得如此突然,连放在一边的蒲团都没有拿,膝盖直直撞在地面上。
“神佛在上,拓跋宏以天子之名诚心祈求,妙儿是朕今生今世最珍爱的人,朕已经害她失去过一个孩子,不能再有第二次。这一次,惟愿妙儿腹中的孩子是朕的骨血,能平安生下,无论是折福还是折寿相换,朕都心甘情愿。”拓跋宏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对着佛像虔诚地磕头下头去,额头重重磕碰在地面上,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空寂无人的佛堂里。
他原本不是一个笃信神佛的人,可在这件事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诚心祈求。他只希望那不是一个带着羞辱出生的孩子,让他还能有机会,给妙儿很多很多的爱和宠,多到能抚平她受过的创伤。
建康城外,王玄之正向素问仔细叮嘱,要她在自己离开时,把冯妙照顾妥当。素问一一答应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公子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诉素问?这几天东篱里的姐妹们都很担心公子,却又不敢开口来问……”她是这些女孩子中间最成熟稳重的一个,如果不是真的担忧太过,也不会在此时当着王玄之的面表现出来。
王玄之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素问解释。魏军即将南征的消息传来,大齐疆域之内也不安定,萧鸾以先帝遗诏作为借口,关押了王玄之的父兄,却要派他去招募兵士。他不知道以一己之力还能支撑多久,已经悄悄派无言设法去送信给拓跋宏,想把冯妙送回去。
“是我家中有事,要去处理一下,不要担心。”王玄之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话,“等这次的事情过了,你们也该各自找个好人家嫁了,我就是太纵容你们,反倒耽误了你们的好年华。”
素问转过头去,悄悄抹去眼角的泪:“那公子请一定多保重,您那么珍重阿妙姑娘,在她临产之前,总会回来的吧?”
王玄之微笑着点头:“我一定尽力赶回来。”
可人的计划再精巧周密,也抵不过世事无常的风云突变。王玄之安排的事,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打断了,事情的轨迹,向着另外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滑去。
这天傍晚时分,王玄之正要离开东篱,返回建康城内,一队带甲的兵士突然冲进来,要把冯妙带去宫中暂住。这些人只说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要请王玄之的家眷去宫中住几天,好让他能安心在外奉旨办事。可王玄之心里清楚,一定是西昌侯萧鸾不信任他,怕他借着招募兵士的机会逃走,想用冯妙来牵制他。
东篱中除了王玄之,都是娇弱的女子,根本无力与这些兵士相抗衡。冯妙神色坦然地走出来,对王玄之说:“大哥,你不必担心我,就像你说过的那样,花朵到了该凋零的时候,是谁也阻拦不住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听起来虽然有些消极,其实又何尝不是叫人珍视眼下,不要多替未知的事忧心呢?”
她走到那些兵士面前:“容我收拾一下衣装便与你们同去,还要劳烦你们安排一辆平稳的马车。”
王玄之听得懂她话中的意思,既然是用她做要挟,只要王玄之一日没有回来,冯妙就一日不会有生命危险。无能为力的挫败感,霎时将他整个吞没。原本想要带她远离平城内的风雨,却无意间把她推进了更危险的境地。
“妙儿,”他第一次握紧了冯妙的手,贴着她的耳边悄声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带出来。在那之前,你要记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再勇敢一点,坚持活下去。我不会给你匕首或是毒药,我只希望你明白,花朵如果飘落在污泥里,并不是花朵的错,你……一定要记得。”
马车载着冯妙进入大齐皇宫,比起平城皇宫的质朴,这里才真正称得上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可冯妙无心欣赏任何一处宫室殿宇,只在脑海中反复想着,接下来她该怎么办。素问执意要跟她同来,此刻计算着时间,拿出药丸送到冯妙唇边。
冯妙闭着眼睛微微摇头,越来越深的疑惑,从心底里浮上来。王玄之对她情深意重,她自己自然是明白的,可大齐的掌权者怎么会知道这些?就算要找个人质来威胁他,也应该先去找他的母亲和姐妹,毕竟那些才是跟他血脉相连的人。
难道说,有人私下向南朝告密?
马车在第二道宫门处停住,有太监模样的人上前,引着冯妙和素问往内宫走去。甬道两旁的石雕瑞兽,默默无声地伫立。安排给她们居住的宫室,倒也十分华美考究,内殿清幽雅静,外殿庄重富丽。
简要安顿过后,那名太监又走上前来,恭敬地对冯妙说:“皇上宣这位姑娘过去说几句话,请随着我来吧。”
冯妙心里觉得奇怪,她从没见过这位新皇的面,既然是作为要挟王玄之的人质暂住在这,他也没必要如此周到客气。她看了素问一眼,安慰她说:“我去一趟就回来,你要是饿了,就先叫人做些吃的送来,不必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