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锦衣公子作出一副鄙夷的神情,用眼角斜斜地睨着冯妙:“可比作受佛陀点化之前的莲华色女,污浊不堪。”
莲华色女出自佛经中的典故,受佛陀点化之前,品行不端,举止浪荡。这句话说得十分刁钻,席上许多人都转过头来,看冯妙如何应对。
冯妙却毫无羞恼之意,反倒端庄娴静地开口问道:“公子可愿知道,在奴家心中,将公子比作何物?”
那公子得意洋洋地点头,冯妙便接着说道:“仁者见人,智者见智。在奴家心中,公子如水月观音,无边自在。”
锦衣公子放肆的笑僵在脸上,冯妙的言外之意,便是一切眼中所见的景象,都是内心想法的体现。他满心污浊不堪,才会觉得世人都如莲华色女一般,而冯妙自己心中了无挂碍,那便看什么都如水月观音一般。
四周先是一片沉默,接着便是一阵嘲笑声。王玄之一句话也没说,只展开折扇遮住了口鼻,一只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肩膀微微抖动。
锦衣公子自知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主座之上,竟陵王萧子良仍旧在与人高谈阔论。众人的目光渐渐散去,王玄之才撤下折扇,唇边的笑意还未完全收拢起来,用手指虚虚指着冯妙说:“你刻薄起来,比范大人毫不逊色。他是快火烹炸,你是小盅慢炖,一样让人吃不消。”
冯妙微微低头说:“让大哥见笑了。”她坐了片刻,便觉得右手边的帘帷似乎动了一下。因着王玄之曾经叫她留意那边的来客,她便凝神多了看了几眼。
有侍从模样的人,引着一男一女悄无声息地走到帘幕之后。那男子身形高大,穿着上好丝帛裁成的锦袍,衣襟上的花纹,因为隔得远而看不大清楚,只能分辨出既不是帝王的龙纹,也不是亲王才能使用的螭纹。
他身后的女子体态娇小,走路时腰肢如柳枝一般左右摇摆,很有几分媚态。那名男子落座时,伸手一抄便把女子也揽在身侧。女子转身的一刹那,冯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女子的眉眼五官,竟然跟阿娘有些神似。只不过,她的人比阿娘年轻得多,行为举止间的习惯也与阿娘大不相同。
王玄之悄悄侧身向她低语:“那就是西昌侯萧鸾和他的夫人刘氏,西昌侯与竟陵王有些交情,却与竟陵王的几位幕僚不合。这种场合,竟陵王若是邀请了西昌侯,总是单独设置隐秘的座位,免得让他跟旁人相见。”
西昌侯怀中的女子正用两根手指拈着一粒葡萄,剥了皮送进西昌侯嘴里。冯妙盯着她看了半晌。转头来问:“那女子看着比西昌侯年轻不少,是他的侍妾么?”
“不是,那是西昌侯夫人。”王玄之抬手举杯遮掩,“西昌侯是先帝的侄子,父母双亡之后,被先帝带回抚养,论辈分他是竟陵王的叔父。西昌侯很有些军功,为人也很一板一眼,从前年纪不小却不肯娶妻。后来突然带回了这个女子,说是某个小官吏的女儿,要迎娶为正夫人。”
王玄之的话点到即止,冯妙隐约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想必这位西昌侯夫人并没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样子,西昌侯一定要娶她,多半是因为这副容貌。
席上众人一直论辩到傍晚才散去,王玄之怕人多时让冯妙沾染了污浊气息,回去后要生病,故意等到其他人走得差不多时再离去。他刚站起身,便听见身后有雄健有力的脚步声传来,竟是西昌侯快步追了上来。
王玄之不得不停住脚步,向西昌侯行礼。可西昌侯的目光,却径直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冯妙:“听说玄之新得一个伶牙俐齿的美人,我倒是有兴趣见上一见。”没等王玄之说话,西昌侯鹰爪一样的手臂就往冯妙肩上抓来。
冯妙原本躲在王玄之背后,此时避无可避,只能上前屈身福了一福:“奴家见过西昌侯。”她抬起头,迎上西昌侯萧鸾的目光。
萧鸾看清她的容颜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转头向王玄之说道:“你这侍妾,我看着喜欢,不如就送给我吧,改天我另外送十名绝色佳人到你府上,算作谢礼。”在士族贵胄之间,姬妾侍女就像一件东西一样,随随便便就可以拿来送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冯妙心中不快,却也不能说什么。
王玄之客气却坚决地说:“请恕我不能答应。”
萧鸾的脸色忽然变得阴郁难看,话语中也带了几分威胁意味:“你要是今日答应了,我便算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难时,我应允你可以替琅琊王氏求一件事。若是你舍不得她腹中的孩子,我可以允许她生下来,仍旧送还给你。”他见冯妙与王玄之同行,便想当然地认为冯妙腹中的孩子,必定是王玄之的,像琅琊王氏这样的名门望族,自然不会允许自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说着话,萧鸾已经抬手来拉冯妙的手腕,王玄之上前一步,把手压在萧鸾的手臂上,仍旧坚决地说:“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并非我的侍妾,大人的要求,请恕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萧鸾长年在军中,孔武有力,而王玄之却只识文、不识武,只要萧鸾用力一掀,他必定毫无还手之力。可王玄之毫无惧色,双眼直视过去。僵持片刻,萧鸾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王玄之的肩:“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许久不见你入宫,皇上也念起你好几次,有空不妨多到宫中和我的西昌侯府走动走动。”
说完,萧鸾便大踏步走了出去。王玄之这时才抬手揉了揉肩,那两下萧鸾使了些手力,疼痛难忍。王玄之的父亲王奂古板守旧,并不支持册立皇太孙,萧鸾当着王玄之的面说出日后应允他替琅琊王氏求一件事,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他必定会把萧昭业推上皇储的宝座,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阻碍。王玄之能替家中父兄求的,无非是“不杀”罢了。
冯妙开口叫了一声“大哥”,王玄之便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直到回到他们自己的马车上,王玄之才说:“你大约已经发现了,西昌侯夫人跟你的容貌有些相似,我记得你说过,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那么想必西昌侯夫人也一定有几分像你的母亲。我还听说,这些年西昌侯但凡见到面容与那位夫人相似的女子,无论身份贵贱,都要想尽办法带回府去。”
他见冯妙皱眉沉思,嘴唇微微撅起,笑一笑说道:“这些事情,也没法拿来直接去问他,我再慢慢帮你留意打听吧。先不要想太多,我已经叫人取来了新制的千金平喘丸,你从现在开始每月服食一粒,到快临产时,改成每十天服食一粒,希望可以压住喘症不要发作。”
平城之内,拓跋宏正与数位宗室老臣争论南征之事,那些上了年纪的拓跋氏亲王,已经多年不曾提剑上马,听说皇帝要亲自南征,都急忙忙地反对。
拓跋宏端坐在明堂正中,朗声说道:“各位王叔先请回吧,今天天色已晚,南征的细节可以容后再议。”
亲王们退下后,始平王拓跋勰才走到皇帝身边,递上一盏茶:“皇兄先去歇歇吧。”冯妙失踪至今,已经有数月时间,拓跋宏几乎从不召见任何妃嫔,也不让人近身伺候。凡是清醒的时间,他都让自己埋头在政务中间,不让自己有时间想起冯妙。
他甚至封闭了崇光宫内殿,只在外殿居住,每日回去也只是草草休息片刻,便仍旧赶来明堂召见臣属、商议政事。唯一的例外,便是有时听始平王给他带来审问、搜寻的消息。
拓跋宏推开茶盏,思索片刻对始平王说:“朕的这些王叔们越是反对,南征就越要照常进行。南朝虽然衰弱,却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能够攻下的。如果出师不利,朕便借机宣布迁都洛阳。”
他合上双眼,眼前便浮现出冯妙微笑着说话的样子,她在林琅住过的宫室内,嗓音柔柔地说着:“皇上的视野,总有一天要放到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去,建立拓跋先祖未能做到的千秋帝业。”
妙儿,他在心里说,妙儿,你说过的话,朕马上就要做到了,难道你不想看一看么?朕只想跟你一人分享这天下的荣光,可你为什么却不在这里了?
“去南朝打探的人,有没有消息送回来?”拓跋宏睁开眼,转头去问始平王。在这之前,始平王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了上元夜当晚要对冯妙非礼的人,却被旁人提前一步杀人灭口。其余几路人也带回了消息,明秀堂的苏小凝自己赎了身,跟随南朝使节的小吏离开了平城,种种迹象都表明,冯妙最有可能的去处,就是被王玄之带去了南朝。
始平王低声回答:“有人送信回来,说王玄之并没有返回琅琊王氏的家宅,而是一直藏身在建康城外的一处私宅里。他经常带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回去,收留在私宅里,一时还不能确定,皇嫂在不在那里。”
“继续去打探,”拓跋宏沉声说,“其余的账可以日后再算,先把妙儿找到。”语声停一停,他又接着说:“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如果妙儿真的受了那样的……委屈,朕也不想她被人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