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行宫之所以用“灵泉”二字命名,是因为这里原本有一座灵泉池,将地底天然涌出的温泉水,引入行宫内专门修建的汤池。灵泉宫内靠南面的好几处宫室殿宇里,都建有引入温泉的汤池,供居住的皇亲贵胄洗浴。
冯妙进入太极阁时,李弄玉就正在后殿汤池里沐浴。婢女客气地请冯妙在前厅等候,可冯妙知道这些世家小姐沐浴的规矩,要盥发、净面,还要用十几种香料制成澡豆仔细擦洗,没有小半个时辰是洗不好的。
她正急得要与婢女争辩,李弄玉披着一件蚕丝水纹软绸外袍,一手握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
冯妙知道李弄玉不是迂腐不化的人,顾不得礼数周全,拉了她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把情形简要地说给她听。李弄玉一面用细绸包裹头发,一面缓缓转动着乌黑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弄玉住的无极阁,原本是打算用来陈列佛经的,只有宫室,没有院落。她把下人都打发开,自己动手去解马车的缰绳。刚解开绳扣,便听到一声娇俏天真的话语响在不远处:“呀,又散开了,帮我在后面系一下……系牢一点嘛。”
一男一女,正并排沿着宫道走过来。阿依穿着高车女子常见的短衣缚裤,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手里捧着一盒澡豆,用来包裹头发的丝绸散开了一角。始平王拓跋勰穿着寻常样式的长衫,站在她身后,帮她把那块顺滑的丝绸系好。两人的样子,显然是刚从行宫里大汤池回来。
冯妙飞快地在始平王拓跋勰的头发上扫了一眼,看见他的发是干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要不然,她真不敢想李弄玉会有什么反应。她正想催促李弄玉快些离开,却看见李弄玉直直地迎着那两人走了过去。
阿依直愣愣地看着李弄玉,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很快涌上一层戒备和敌意,她还记得上次李弄玉是如何折辱始平王的,下意识地竟然侧身上前,想要挡在始平王面前。
李弄玉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看她,忽然开口说:“这里可不像高车,私定终身会被人看不起。你的兄长也来了灵泉宫,你对始平王有意,为什么不叫你的兄长替你商量婚事?”
听见这句话,始平王的脸色阴郁难看,他把头转向一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
“我没有那个意思……”阿依被人当面说中了少女心思,还有些扭捏不肯承认。
“是么……”李弄玉拖着长声说,“那你为什么在本该打两层结固定的地方,只打一层结呢?丝绸顺滑,打一层结很容易散开,不是么?”
“你……你太过分了!”阿依没料到自己的小动作竟然被人看穿了,羞恼得脸都涨红了,把手里的澡豆扔在脚下,飞快地跑远了。
始平王犹豫着想要去追,可刚走了几步,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跛了一条腿,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力和失望,似乎在对李弄玉说话:“她只是个小丫头,你何必要用那么刻薄的话说她……”
李弄玉却好像完全不屑于替自己辩解分毫,走回马车边,靠着车辕站着,示意冯妙去把事情讲给始平王听。冯妙自然信得过始平王,只是在心里替他们惋惜,一对原本该寄情山水的神仙眷侣,现在却见面就要彼此挖苦。
听冯妙简略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始平王的神情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事关重大,的确不适合当着阿依的面说,方才李弄玉是故意激她离开的。
“对不起……”始平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双眼只顾看着自己身前的地面。李弄玉说话时神情毫无破绽,这会儿听见始平王道歉,眼睛反倒有些泛红,转过头去一下下摸着马鬃。
“我跟你们同去,”始平王对冯妙说,“不过出发之前,我们得先去一趟皇兄的住处,把国玺拿出来带在身上。”
听他这么说,冯妙才想到,自己还是漏算了这一个细节。要是拓跋宏被困在某处,一时半会不能返回行宫,拿走国玺,便可以防止有人用国玺伪造皇帝的遗诏。始平王和李弄玉都曾经帮助拓跋宏处理过公文,因此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件事。
有始平王拓跋勰出面,进入拓跋宏居住的鸿蒙阁取出国玺,并没费太大力气。鸿蒙阁外,有一条蜿蜒的回廊,可以直接通向行宫侧门。沿着回廊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始平王忽然伸手把冯妙和李弄玉一起拉到假山后。
他压低声音对冯妙说:“有人一直在我们后面,像是在跟着你的,你和弄玉先从行宫出发,我想办法甩开这些尾巴。”他并不回头,冯妙却知道他的下一句是在对着李弄玉说的,因为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低沉得有些嘶哑:“本王要去永固陵园,你们不必跟来了,未时三刻之前,把本王的马喂好。”
正把半干的长发盘成发髻的手顿了一下,李弄玉黯然地接口说:“知道了。”那是从前在宫里时,他跟李弄玉用惯了的暗语,当着侍从内监的面,隐晦地约她在某时某地见面。那时李弄玉从来不会像这样好好地答应,总是用口型无声地说一句“我才不去”,然后笑吟吟地看他着急的样子。
李弄玉换了男装,亲自驾车带冯妙去陵园。她从小被李冲当男孩一样教养,闺阁女红都不大行,驾车的姿势却有板有眼。右手高高扬起,马鞭就在半空打出了一个漂亮的鞭花。如果不是身形比寻常男子娇小些,她坐在车辕上的样子,其实也十分潇洒好看。
始平王拓跋勰看着她们远远地消失不见,才带人去料理冯妙身后的“尾巴”。
永固陵园内,拓跋宏俯身查看那名内监的双手,阔大粗粝的手掌上带着刀疤,并不是寻常内监应该有的样子,更像是草原牧民的双手。内监里已经混进了北地人,等在陵园外的侍卫里,恐怕也有。
拓跋宏站直身子,神色如常地叫人把那名内监的尸首拖出去。跟随的小太监吓得腿都软了,四人一起用力,才拖得动那具尸身。拓跋宏也不管他们,从刘全手里接过一盏宫灯,抬步进了万年堂。
除非皇帝亲自开口下令,其他人都不能随意进入这座衣冠冢,刘全垂头侍立在门侧,等着皇帝从里面出来。他刚刚站定没有多久,一只手就从背后扼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惊恐地看见,一队手拿弓箭的侍卫,不知何时已经分列在一旁,把万年堂唯一的出口围拢住。侍卫们手里的箭簇,齐齐对准了万年堂的石门,只要皇帝从这里走出来,那些箭簇立刻就会飞出。
刘全想要大叫,可脖子上的手像鹰爪一样,掐得他连气都快喘不过来,向外努力挣扎的手,也渐渐软了下去。
在寂静中不知道等了多久,万年堂内终于传出清晰的脚步声,大门推开一条缝隙,一片龙纹衣角飘出来。侍卫们手里的弓弦绷紧,眼睛直盯着缓缓张开的大门。
穿着江海龙纹的身影刚刚欠出半个身子,箭簇就像流星飞蝗一般急射出去。刚从昏暗墓室里走出来的人,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明亮的光线,几乎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箭簇射中。衣衫上的江海纹中,泛起滔天的红浪,那人闷闷地哼了一声,倒在万年堂门口,身子还卡在两扇石门中间。
太皇太后从侍卫背后绕出来,远远地看着那身龙袍,却看不清那人的脸。今天早上,拓跋宏穿的正是这身龙袍。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却又害怕验证那个结果,她向身边的掌事太监点头,示意他上前去看看。
掌事太监走到石门前,哆嗦着想要把那身穿龙袍的人拖出来,他把大门缓缓推开,室外的光亮便沿着龙袍缓缓上移。太皇太后紧盯着那道光亮,只要看清了中箭的人的确是拓跋宏,她就可以返回灵泉宫,拥立太子即位。至于罪责,当然是推在柔然人身上。她原本也没指望柔然可汗会真的替她出力,但是只要柔然派了哪怕一个人来,她就有的是办法把他们变成替罪羊。
光亮正照到地上那人的脖颈处时,万年堂内忽然传出朗朗的笑声,借着石料与木料的回响,那声音显得越发辽远。拓跋宏的声音,随着笑声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祖母,您终于等不及了,要像对待朕的父皇那样对待朕了。可惜,朕是祖母亲自教导养育的,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后手呢?”
陵园内的气氛,本就阴森怪异,眼前的事又太过匪夷所思。掌事太监大惊,吓得瘫坐在地上,急忙忙地想往后退,却因为腿上发软而挪动不了分毫。
太皇太后也同样震惊,但很快就想通了事情的关键。拓跋宏借着进入万年堂墓室的机会,让预先等候在里面的人,换上了他的龙纹衣袍。侍卫们射杀的,只是皇帝的替身而已。
“宏儿,你的确比你的父皇而适合做皇帝,所以哀家虽然屡次动过废了你的念头,都没有真正动手。”太皇太后看不见拓跋宏在何处,却知道他一定听得到自己说话,“不过,你都知道做事要留下后手,哀家又怎么可能只有一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