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刚刚被崔姑姑扶着站起身,听见冯清的话,停了脚步往她面上看了一眼。冯清无端地觉得心中一凛,似乎能感受到太皇太后的警告意味,可等她再抬头看时,太皇太后已经一脸倦容地说:“宏儿,你看着处置吧。”
冯清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她料想得果然没错,有了皇长子,冯家女儿得不得皇上的欢心,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多一个、少一个,太皇太后都不会那么在意的。她俯身低头,摆出一副越发勤谨的样子:“请太皇太后和皇上移步静安殿,嫔妾有证据要当场呈给太皇太后和皇上看。”
冯妙猜度着她要呈出来的证据是什么,心里如同装了一面牛皮大鼓,惴惴不安。她不知道王玄之有没有顺利出宫,如果他已经走了,现在冯滢的棺木内,应该只有几袋粟米了。王玄之思维缜密,担心棺木下葬时被人发现破绽,特意问了冯滢的身形,提前准备了重量相当的粟米,放进棺木里。如果冯清要开棺检验……
她上前几步,拉住冯清的衣袖,柔和地劝:“清妹妹,我知道你伤心,可滢妹妹已经去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滢妹妹从前就性子安静,如今怎么好再让她身后也不得安宁呢。”明知道是假话,却还要说得恳切真挚。
冯清把衣袖向后一扯,从她手里挣出来,冷冷笑着看她,话却是对着太皇太后和皇上说的:“嫔妾的婢女,原本在盘查内宫的出入记录,无意间发现,今天一辆从知学里北小门出宫的马车里,竟然藏着一件素绢贴身小衣。知学里与静安殿最近,嫔妾怀疑,有人对滢妹妹的尸身不敬,恳请太皇太后和皇上准许,开棺检验。”
冯妙脑中轰然炸响,她早该料到,冯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仗着身份辱骂、哭闹的嫡出小姐了,她这样明目张胆地宣战,怎会没有后招?
“不能开棺!”冯妙在太皇太后面前跪下,“滢妹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身子最是矜贵,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滢妹妹的身子……这跟当众羞辱她的清誉,有什么分别?”她想起王玄之不知此时身在何处,又想起冯滢如柳絮一般飘零的命运,两行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
“姑母,清儿求您,务必开棺检验,”冯清也在太皇太后面前跪下,“搜检之时,宫门侍卫都在场,有好几个人都看见那件小衣。要是不能查验清楚,难道就让滢妹妹带着这些流言蜚语下葬么?”
她声泪俱下地哭诉,除了冯妙和玉叶,在这大殿之上,再没有多一个人知道,她的眼泪和哀伤都是假的:“姑母,滢妹妹的装殓衣裳,还是清儿亲手给她换上的,现在就由清儿去检验,算不得侮辱她的身子。要是那小衣跟滢妹妹无关,就是还了滢妹妹一个清白,让她清清静静地去。要是真有那起子见不得人的事,也请姑母做主。”
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着地面的声音,在大殿中嗡嗡回响。其他妃嫔,都一声不吭地看着,有乖觉些的,已经悄无声息地告退,出了崇光宫。
太皇太后搭着崔姑姑的手,远远地看着冯清:“你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哀家要是不答应,还当得起你这一声姑母么?”
随侍的宫人簇拥着太皇太后和皇上从她们面前走过,大殿中霎时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人。冯清才刚一站起身,冯妙用足力气,猛推了她一把,凝住眼泪,直盯着她的双眼说:“你真要大家一起死么?要是让皇上知道了滢妹妹已经不是处子,你要怎么收场?”
她从没有如此愤怒过,愤怒到恨不得发誓永远不再流这最没用的眼泪。冯清被她推得倒退了两步,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微微一笑说:“你在诈我么?我是不会被你吓住的。你和我都心知肚明,现在去开棺,只会看到一口空空如也的棺木,里面什么也没有。”
“冯妙,”冯清也毫不避讳地直视过来,“我赌你也活不过今晚。”
静安殿内没有地龙暖炭,原本就比别处更冷,加上灵堂内布置得一片素白,越发显得森冷萧杀。崔姑姑叫小宫女回奉仪殿取了一件毛皮大氅来,给太皇太后披在身上。两名太监缓缓移开棺盖,木质摩擦的吱呀声响,令人毛骨生寒。
冯妙别开视线,不敢看棺内的景象,低下头飞快地盘算,待会儿要如何解释这一切。她并没给冯滢守灵,只要王玄之安然离开,就算冯滢的尸身不见了,按理说也赖不到她头上。
棺盖刚开了一半,便听到有人“呀”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冯清的声音。冯妙抬头看过去,半开的棺木内,冯滢仰面平躺在里面,身上衣衫齐整。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双手交叠在胸前,就像平常刚喝过药睡着了一样。
不容冯清说出任何话来,冯妙已经抢先一步伏倒在棺木边,哭着说:“滢妹妹无恙,却白白受这样的惊扰,我真是于心不忍。”
太皇太后的脸色阴郁难看,似乎连多看冯清一眼都不愿。冯清忽然转向玉叶,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怒斥道:“糊涂东西!也不看仔细了,就拿些混话来回禀!”动作间,她把一团东西悄悄塞进了玉叶的衣袖。
玉叶的半边脸颊登时肿起,却不敢落泪哭泣,手捂住脸颊嗫嚅着说:“娘娘息怒,奴婢的确是在马车里搜出了一件小衣,又看着那小衣的式样跟从前三小姐穿用的一样,这才慌了神儿。娘娘息怒……”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件嫩粉色的肚兜,上面绣着春柳鹭鸶图样。
冯清一把夺过来:“这种鲜亮颜色的肚兜,怎么可能给滢妹妹装殓时用?再说,这样的颜色、花样,从前也给大姐姐做过,你怎么不问仔细了……”她忽然停住了话,用手掩住了嘴,像是无意间说漏了什么似的。
冯妙冷眼看着那件肚兜,已经猜透了冯清的用意,她在华音殿东拉西扯了一个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这件肚兜在手里。原来她在崇光宫说的秽乱宫闱,并不是指的有人对冯滢的尸身不敬,而是要把事情引到冯妙头上去。
拓跋宏一直负手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冷冷淡淡地开口问:“那么发现这件肚兜的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呢?”
他一开口,冯清立刻眼神发亮,冯妙却陡然觉得心从三春暖阳间,直坠入寒冬飞雪。他怀疑了……在崇光宫紫檀木案上那次,冯妙就穿了这么一件类似的肚兜,上面的刺绣只用黑白金银四色丝线,很像水墨画卷,才引得他用笔……
而今晚要从知学里北小门出宫去的,只有王玄之一人,他也是知道的。他是在明知故问,冯妙低下头去,指尖在袖筒里微微发抖。她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无力,即使同生共死过,她仍旧要在这么多他的妻妾面前,向他自证清白。
“回皇上的话,奴婢查问过,今晚乘马车出宫的,是一位新近在知学里听讲的、姓王的公子。”玉叶跪地回话,口齿清晰伶俐,没有半分畏缩,“奴婢刚刚叫人去看过,那辆马车现在还停在知学里的巷子口,并没有出宫去。奴婢斗胆猜测,这位姓王的公子,发现肚兜不见了,便匆匆回来寻找,要是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他何必……何必去而复返呢?”
拓跋宏“嗤”地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冯妙:“你怎么说?”
冯妙敛衽低头:“嫔妾无话可说。如果有人要查证,那就请自便,嫔妾不会在这种事上替自己辩解,因为嫔妾不屑。但只一句话……”
她稳下心神,在眼中逼出莹莹泪光,抬头看向拓跋宏:“如果要查证,嫔妾恳请皇上当面查证。嫔妾跟从前一样,只相信皇上一人。”
冯清并没有指责她失贞,而是言语暗示,她与王玄之私下传情。这种事情,原本就辩白不清,只会越描越黑。她能抓住的,只有拓跋宏在从前几次误解里积累下的愧疚。
拓跋宏对刘全吩咐:“你去乐仁小筑里看看,如果有人在那里,就说朕宣他过来。”
刘全应声去了,不多时就折回来,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皇上,的确有一位王公子在那里,可他……可他不肯来,他说……”
拓跋宏用手扣着腰间的玉佩,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直说就是。”
“那位王公子,大概是喝醉了,满身酒气,说自己是奉天命游历人间的仙使,谁要见他,只管过去见就是。”刘全战战兢兢地说完了这些话,言辞上还省略了不少,那位王公子的原话,还要狂放不羁得多,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照实说出来。
拓跋宏听了一怔,冯妙沉思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冯清说道:“你的婢女指认说这位公子拿了我的肚兜,跟我有私情,是不是?现在人证物证都在,你只管拿这肚兜去问他,当着皇上的面,把这事讲个水落石出。”
她向肚兜一指,斩钉截铁地说:“酒醉的人,是很难圆出完整的谎话来的。你们反复询问,总能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