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医生们也会在食堂,只是不和病人们坐在一起,也很少有人会来医生们这边晃悠。
所以当z看到餐盘中央的水果硬糖时,显得有些呆滞和沉默。
是粉色的糖果,小小的。
小豆说:“一岚姐姐请你吃的,不用客气!”
z说:“拿走。我不吃糖。”
小豆说:“她都只有两颗诶,给了你一颗就没有了。”
z偏头:“两颗?”
“还有一颗给我了,”小豆踮起脚,用手挡在嘴边,告诉他,“这个糖特别甜的,真的很好吃。但是一岚姐姐好像牙疼……啊?”
呆了几秒钟,小女孩发出嚎哭:“你抢我的糖!”
“坏蛋!z医生是大坏蛋!”
“呜呜呜呜你怎么那么坏啊!”
玻璃糖纸被展开,昏黄的光在糖纸上粼粼的,很好看。
小豆哭唧唧地,又踮起脚,想去拿餐盘上的糖纸。
却被人一把夺过。
小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你是大人!”
“你怎么可以和我抢东西?”
z冷酷地说:“我的。”端起餐盘就走到另一边。
留下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转身抱住哑巴阿台寻求安慰,“呜呜呜呜你说的对,z医生就是这里最坏最坏最坏的人!”
那边,林一岚很警惕,在给牧时放风。
他们特意坐在了离门口很近的位置,食堂里昏暗又混乱,牧时想趁这个时候,去复刻门外哈哈镜上的图案。
林一岚蹲在门边,小声说:“小心那些瘦长的鬼影。”
牧时也小声说:“放心,它们还没走到这里。”
“这个地方的怪物成分真是复杂,”牧时边转动着哈哈镜,边和林一岚分享经验,“你要是在外面遇到瘦长鬼影,不要出声,不要让自己落在它们的阴影里,它们就不会优先攻击你了。”
林一岚说好。
又顿了一下,想到之前从噩梦中醒来后,发现所有房间里只有她还在睡觉。
疗养院里的怪物种类很多,但好像没有哪种会真正伤害她。
z还在对着餐盘发愣,同桌的k就看了过来。
“你好像很不对劲。”k说。
漫长的时光里,他们一直在做彼此的同僚,从籍籍无名的护士,到拥有自己代号的医生。
疗养院有自己特殊的规则。
k观察着z的脸,心中浮现出异样的思绪。
“别忘了,所谓的病人,与医生,”k轻声说,“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困在这里也许会有些寂寞,但无论如何,也比流放出去要好很多。”
同桌的另一位医生插嘴:“我可不这么觉得啊。”
“s,这就是你险些被自己的病人感染的原因。”k冷冷地说。
s耸肩,“我可不像你们。我当医生,只是因为我的伤太严重了,需要在这里多待一会。”
“等我彻底好了,我可马上就出去呢。真想我的……啊。”
k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z。”
但她又很快摇摇头,“你不会。”
z不会。
与其他医生相似又不同的是,他一直对自己的本质,是有些……
k看着z冷白的面容,垂下眼。
其他人也许并没有察觉。
但k慢慢地,感受到,z是在逃避自己的本质的。
他们都是在疗养院的孤魂,鬼影似的,在这个沉寂的地方游荡了近百年。
z是在k后面出现的。那时候k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受了伤。
医生治愈了她。
她没有顺从安排离开疗养院,回到她原本应该待在的地方。
因为复苏的瞬间,她躺在脏兮兮的病床上时,双眼因兴奋变得血红。
……k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怎么形容呢。
稳定的、平静的、安全的感觉。
没有疯狂与嗜血的本能。
没有莫名其妙的恶意与争斗。
她像回归母体的婴儿,被包裹在温暖的、柔和的囊体中。
如果体验这种稳定的代价,就是永远待在这个地方,k觉得她心甘情愿。
她做得到。
像她这么想的“医生”,是很少很少的。
大部分时候,只有像s那样的受了重伤,需要长期疗愈近乎重组的“病人”,才会留下当“医生”。
所以k轻而易举地注意到了z。
z和她一样,在逃避自己的本质与本能。
更有意思的是,z比k躲避得还彻底。他似乎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感到迷茫。
但无论如何,维持现状,感受着无与伦比的稳定与安全,会是他们这类怪物的最好归宿。
k也许比z更早地发现了他的异常。
她未必需要同伴。
但这里最好还是有几个同类。
所以k对z说:“希望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你都能考虑清楚。”
“当然。”
z应付着同僚的好意,“当然。”
牧时闷哼一声,从门外扑进来。
画着图案的纸散在地上。
林一岚看见牧时的指尖,有指甲脱落了。
像得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传染病,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指也开始裂开了。也许很快就会像牧时一样。
疗养院里所有的病人,呆久了都会这样。
所以两人并没有过多地讨论这件事,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收集到的两份地图上。
牧时若有所思时,林一岚就对着窗户发愣。
雨一直没停,水一层一层泼在陈旧的玻璃上。
昏黄的烛光闪烁,可以在玻璃上看到倒影。
他们通过玻璃镜面对视——她和z。
身材高大的男人,很随意地站在那里,微微靠着桌子,看不出在想什么。
林一岚试探着对z挥挥手。
他没有回应,乌哑的眉眼陷落在昏暗的光影里。
牧时转头:“一岚,怎么了?”
林一岚说没事。
她搓搓手:“有点冷了。”
“确实,可能是下雨的问题,”牧时也搓搓手,“不过前几次下雨,降温都没有那么明显诶。”
林一岚看见牧时的黑眼圈,“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吧。”
感觉牧时瘦了好多呀。
牧时笑着说:“没事。我已经差不多看懂这幅地图了,一岚你看,就是从这里开始……”
他轻声告诉了林一岚具体的路线,说决定今晚就去看看。
林一岚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
入夜后,他们没有让零进来唱安睡曲,只是等着浓雾升起,鬼影若隐若现时,打开了失了锁的铁门。
牧时一路带着林一岚避开各种各样的怪物,他身手很好,人也很警惕。
两人贴着墙根走,先到了会在午夜举办舞会的正厅。
鬼怪都在后头,牧时蹑手蹑脚开了门,“一岚,你在角落等等我。”
林一岚说好。
她看着牧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融入了随着音乐缓慢舞动的人影。
牧时找到了德亚多,两人低声交谈。
那种隐隐的不对劲变得越来越明显。
z说:“又在这里看到你,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林一岚先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喊“亓越……”
z凉凉地看着她:“你在叫谁?”
林一岚嘟囔着,“你怎么老是阴阳怪气的。”
z冷着脸,抵死不认:“有吗?”
林一岚很担心牧时:“他们在说什么啊?你知道吗?”
商人带着魔鬼面具,但是从体态能看出,他很兴奋。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张纸,昏黄烛光下,他让牧时签下自己的名字。
德亚多笑嘻嘻地说:“您比他幸运很多,您在这里遇到了我。他来找我的时候,连我都不太有办法。”
牧时没有问那个“他”是谁。
他看不清合同上的内容,花体字邪恶地构陷着一个直白的陷阱。
牧时低声问:“交易什么时候开始?”
“不是现在。”
德亚多凑近他:“我尊贵的客人,时间还没有到,请您再等等……”
他看了眼窗外,说:“快了。”
林一岚说:“不行,他要签什么?”
她直接往牧时的方向跑,却眼睁睁的,看牧时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牧时,”林一岚小声问他,“你换了什么啊?”
牧时说:“我不知道。”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不是托词或者谎言。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苦苦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德亚多抓起牧时的一只手,蓝白病服袖子被撩起来,露出一截红绳。
德亚多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从怀里掏出另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绑在了他手上。
“别担心,”德亚多说,“等……我会将一切尽数告知。因为德亚多从不欺骗客人,在交易彻底完成前,您随时可以反悔。”
牧时手腕上有两根红绳了。
德亚多心虚地左顾右盼,飞快把他的袖子放下去,“可别让那些医生们看到。”
但是他很快撞上z的目光,“哈哈,z医生,你也在这里,真巧。”
z疑惑地看了看德亚多,又看了看牧时。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耳边又响起那句关于他阴阳怪气的不满。
z住嘴了。
也许是刚才喝下的酒液,也许是这个地方轻缓的音乐和暧昧的气氛,牧时的头一点一点的,竟是又慢慢睡着了。
林一岚叫不醒他,德亚多说:“放心,放心,天亮之前,他会醒过来的。”
“好。”
林一岚说:“那我,我先回去。天亮之前我会来找他的。”
红眼魔鬼笑嘻嘻地说:“放心,我会看好他。”
他兴奋地、又克制地,将昏睡的牧时安置在身边,同他一起等待。
费尽心思从病房溜达出来,林一岚当然不会就这么回去。
她遵循牧时告知的路线,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漆黑的疗养院中摸索。
没有牧时,其实林一岚会走得更快。
因为牧时需要躲避那些无处不在的怪物与亡魂,而她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