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高大的树在布满眼睛的黑幕下围满了红绸,就像是一个满身喜庆绫罗,却被硬生生压弯了腰,喘不过气的老人。
“咕嘟嘟……”
树下,厉炅给自己倒了一碗黄酒。
苍老的声音在周围盘旋。
“祭主,对于您的过去,我们也只有猜测……”
“如果您现在来常刘山之前,已经去了其他的边界——也就是歌死海、娷锣河之类的地方……”
“那么,您可能会了解到一件事。”
“凡是它们能说的出口的,和我有关的事情都限定在这几年。”厉炅喝下碗里的酒,暂且给面子的搭了话。
“是的,您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几年前,而您来自何处,我们根本无法追溯,唯一能获知的只有一个字,浮。”
“我们商讨后,才将您的来处称为‘浮界’,若您不满,请先暂且原谅我们的冒犯……”
“嗯。”厉炅应了一声,继续倒酒,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没有过去记忆的他根本不会对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称呼有情绪。
“大概是四年前……”那棵树正想说下去,忽然惊疑不定地询问厉炅,“您是否需要活物回避?”
厉炅倒酒的手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正被嫁衣玩的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朴斛。
“呜呜呜……”
“祭主——”
见厉炅看过来,嫁衣一把丢掉手里半死不活的朴斛,捂着红盖头跺了跺脚,扭捏起来,还挺害羞。
当然,如果红盖头没有往下滴血的话,会更让人心生怜惜。
“把你夫君带走。”厉炅随口命令,继续往碗里倒酒。
“好呐好呐,嘻——额瞧瞧额这夫君——”红盖头下传出几声不同音调的嬉笑,红绸蒙上还没缓过气来的朴斛,二者一起消失。
“继续说。”厉炅把酒倒进嘴里,那颗湛蓝的眼珠滚到桌上,咕噜噜地把虹膜贴上几滴酒液。
厉炅把它抓回来,在手上盘:“你不能喝。”
“祭主,那我继续……”
苍老的声音恭敬道,那种衰败迟暮的感觉更明显了。
“您知道阴面吗?”
“嗯。”
“四年前,整个阴面曾经躁动过一次,当时出事的地方是阴面的腹地……常刘山这种地方,其实都是边界,阴面和阳面相互纠缠的边界……
因为阴面与阳面的力量相互纠缠,我们才能够在这里最大程度保持理智……”
“而在阴面躁动过后,那一块腹地,成了新的边界,当时许多大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阴面忽然发疯,彻底同化了许多东西……”
“因为那块地方动静最大,所以躁动平息过后,有其他大鬼靠近了它,当时的场景……”
黄柳树回忆了一下,当时传回来的消息,“城门口是一个‘浮’字,满城都是神色一致,笑容喜悦的东西,它们齐声向外来的大鬼说欢迎,然后,就各司其职去干自己的事情……”
“送信的,做饭的,回家的……”
“整座城是一种强制的平和,如果不是那座城的上空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那些大鬼差点就认为那是正常的,然后瞬间成为里面的一部分……
当然,大鬼逻辑和思维不一,总有些动作比较快的,已经踏入的那些是没有救了,只有城外的逃了。”
“但哪怕城外的逃了,不出几秒也全都换了一副面孔,回了城,最终回来的寥寥无几,而且全疯了……”
“那是我干的?”厉炅指尖转了转那个小巧的酒碗,忽然感觉常刘山那种如出一辙的和平有了可追溯的源头。
“是的,它们甚至没有见到您,当时的您只是坐在棺材上看着,高兴了就留着它们,忽然不高兴了,可能半座城都得遭殃……不过那都是您同化的物件儿,并不值得在意。”
“本来我们以为,您会在那座城永远待下去,毕竟您想什么我们又无法预料,万一您想这么做呢?”
“可事实是,不过一个多月,您就厌烦了那种无趣的游戏,走出了那座城。”
“那座城?”厉炅继续给自己倒酒,还捏起一块点心。
“枉弑城,这是我们起的名字,它原本没有名字,阴面的腹地只能叫阴面。”
厉炅嚼了嚼蠕动的绵软点心,“既然过去那个脾气不好的我出来了,那么看来有很多东西遭殃了。”
“您说的是,您脾气可好,我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您,现在的您。
嗯,是有很多东西遭殃了,您第一步来的就是常刘山,甚至不等其它大鬼观望,您已经凭借喜好同化,也就是吃掉了半座山……”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原本在常刘山都是有些大鬼占着位子的,可想而知,它们剩下的不多……”
黄柳树说的算是细致,但却没有什么东西是跟厉炅的生平有关的,只是过去的他给其他大鬼造成的影响。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黄柳树枝条不动,大红灯笼却微微晃动着,怪异的扭曲的剪影从中透出来……
“咕噜噜”的酒液倾倒声和树木枝干偶尔摩擦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后来您想睡觉,没睡着,大鬼不需要睡眠,恰巧有一只代表生的大鬼哭了一声。”
黄柳隐去了一句“您可能把自己睡不着的原因怪在了它身上”,才接着说下去。
“现在常刘山与生有关的鬼怪全在石壁上,成了没有反抗能力的涂鸦……”
“先前,常刘山一直有一些无伤大雅的习俗,您来后看着不高兴,全给改了,不顺您心意的……
或许您已经见过卖小鸡的老翁了,有一些成了它下蛋的小鸡,有一些成了会自己做饭的锅,补锅的大鬼就是在找它们,还有一些,被填进了井里……”
“因为当时您说那口井哭起来好听,于是许多村庄都开始打井……”
“您喜欢祭典,所以常刘山多了大祭的习俗,也多了许多‘牲畜’,不会说话的活牲……”
“您觉得应该有货郎,所以常刘山多了一些翻山越岭的竹编货郎……”
厉炅好奇,询问:“听起来我过得很不错,那我为什么要离开?”
“很抱歉,我们不知道,但您离开前还专门单独待了一段时间,并留下了一整个村庄的木偶,您的力量气息一直缠绕在常刘山……”
“不止木偶,也不止黄酒和纸扎的制作,您留下了您的力量,很多。”
“再之后,我们得到您的消息,就是您……”黄柳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心一横说了。
“您走过了许多边界的地方,而且,每到一个新地方,规矩都是先杀一半!”
“虽然大鬼很不容易死,但您最开始确实是将它们彻底杀死,或者同化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您改为了杀死一部分……”
“唯一不变的是,您也不再有半点耐心,常刘山是您唯一留下解决理智方法的地方,其他地方阴面和阳面的平衡被您的力量搅乱,也就失去了对理智的庇护……”
“再后来我们获得消息,就是现在,您站在这里了。”
“这样啊……”厉炅又喝一口黄酒,“所以,常刘山哪怕是对以前的我来说,也是有那么点特殊的。”
除开枉弑城外,第一个接触的边界,而且是唯一一个付出了耐心的地方,确实特殊。
“是的,所以……”
黄柳树话未说完,厉炅抬手示意它不用再说,厉炅又盘了盘眼珠,感觉手里有点空,他忽略这点感觉,道:
“所以常刘山的东西想要取用我的力量,也比其他地方容易许多,因为那是我允许的……”
“常刘山埋的力量应该也是最多的,可是拿我的力量来杀我?”
“你和它们,是否有什么误解?”
“祭主……”黄柳树垂下树冠上的红绸,那些已经带上腐败痕迹的喜庆物件破破烂烂。
黄柳树苍老的声音惊慌道:“我,我是绝对站在您这边的呀……”
“也许吧。”厉炅瞥它一眼,自从从魔镜那里得到了大鬼都想杀自己的信息后,现在厉炅的想法非常一视同仁。
正常大鬼一定想杀他,往坏处说就完了,不想杀他的一定别有所图,同样往坏处说就完了!
反正只要没有向厉炅展露出恶意,厉炅就不想理它们。
至于已经展露出恶意的病痨鬼,厉炅觉得还是有杀掉的必要。
等祭典开始,那东西应该就会冒头了……
这么想着,厉炅站起来,询问柳树:
“祭典在什么时候?”
“只要您想,明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