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幕下,猩红火势渐小,组成村落的纸扎已经几乎烧完,留下遍地残骸与黑灰,黏连的土块上浮到水面,一地狼藉。
“锵——锵——”
铜锣唢呐仍然没停。
大红轿子摇摇晃晃,纸扎的迎亲队伍和高头大马在冰冷的井水里趟过,红花绸缎浮在水面上,迤逦一地……
但凡轿子所过之处,具是草木皆枯,连水面都弥漫着一股森冷的死气……
而若是看向村子另一头。
那高高堆砌的焦黑残骸上,铜锣和竹梆被甩在一边,笑眯眯的青年被死死绑在烧了一半的纸扎椅子上,火舌已经蔓延到他身上,点着了衣服。
瞥一眼自己开始焦黑蒸发的身体,那“青年”假惺惺委屈:“都是自己,你的就是我的,我打个更怎么了?明明你也想打啊,亲爱的?”
“啊,没怎么啊!”
杨沉雎随手拾起另一个自己身上的装备,转身就走,还摆了摆手,语调浮夸道。
“都是自己,我绑你一下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小气啊?亲爱的!”
“所以?你现在打算把我丢在这里独自面对大鬼吗?”被绑在椅子上的“杨沉雎”抬头,盯着远去的背影,语调居然有些软化,没那么嚣张了。
那背影闻言一顿,又“哇”了一声。
正打算离开的杨沉雎回过头,话语中布满遗憾的意味:“忘了说了,你真的没有我想象中有趣,一般般吧,没有记忆的东西果然没有灵魂!”
“你甚至不如雎鸠懂我!”
没有解释雎鸠是谁,杨沉雎望向另一个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和怜悯,随后杨沉雎毫不留恋地转身逃跑!
他想打更和这玩意儿打更能一样吗?
水井里爬出来的这家伙摆明了就是要找麻烦,杨沉雎现在不跑,难道留下来等那只被打更声引来的大鬼?
杨沉雎边跑还很不在意形象的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看到了大鬼和招亲的马,他才不会这么贴心,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杨沉雎不把那个似是而非的东西四肢砍断,废掉四感那都不算完!
原地,被火苗包裹,还被绑着动弹不得的“杨沉雎”歪头看快速远去的背影,火焰顺着脸颊攀爬上头发和那张假脸……
周围只剩下井水流淌的水花声和噼里啪啦的火苗流窜响动。
不多时,从废墟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长调:“迎那新郎官喽——”
就在长调传来的同时,“杨沉雎”笑了,笑弧越咧越大,它没有挣扎,而是直接扯着嗓子大喊。
“新郎官往那边跑了!”
堪堪踏进废墟的迎亲队伍里赶忙冲出两只扭来扭去的丫鬟纸人,它们尖着嗓子一前一后叫嚷。
“公子此话当真?”
“当真?”
听着问话,椅子上的“杨沉雎”笑得灿烂,它是不知道真正杨沉雎的记忆,但那又怎么样呢?
真正的杨沉雎也不了解常刘山的东西和大鬼们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哦!所以两位姐姐,可以先去追他吗?”
“公子稍等,俺去请示俺家小——姐——”其中一只纸人提着系了红绸的白灯笼摇摇晃晃回去了。
另一只纸人摇头晃脑,扭扭捏捏。
片刻后,眼见回去的纸人快带着其他纸人回来了,这纸人才捂着脸颊一跺脚,朝“杨沉雎”尖声道:
“公子,快快与俺言语,那逃走的新郎官可与你一样否?恐我家小姐娶一懒丑汉子呐!”
“一样!一样!你们别把他放跑了哦!”椅子上动不了的“杨沉雎”笑眯眯提醒纸人。
反正它不管走哪条路都肯定活不了,所以逃走的那个杨沉雎别想好过!
几分钟后,这个“杨沉雎”带着维持不变的笑容,肌肉因为疼痛僵住了,它看着眼前纸人们围上来,把自己活着分尸。
“叮叮梆梆”的声音在纸扎椅子上传来,双颊嫣红的纸人们围拢着“杨沉雎”,七手八脚用巨大的生锈剪刀将“杨沉雎”砍手断脚,而后把它裁成恰好可以塞进窄小轿门的尸块!
暗色浓重的血迸溅出来,在冰凉刺骨的井水里洇开,也溅在纸人身上,脸上,和它们的双颊一样红……
有小孩模样的纸人在旁边捡掉出来的碎肉,它们张开硕大笑弧,将碎肉塞进嘴里“吧嗒吧嗒”抿着。
“小姐——那新郎官长——这笑模样!”
最后,嬉笑的纸人低着头挤挤挨挨,它们把“裁剪”好的尸块恭敬的塞到轿子里。
“杨沉雎”还有一口气,它倒在轿底,努力忍住身上的剧痛,仰头看那红衣新娘。
娶婿的新娘神秘,嫁衣红盖头,常刘山没有存在见过其真面目,这只水井下爬出来的“杨沉雎”,某种意义上的水井,它也是好奇的。
“嗒。”
还没看到红盖头下的影子,它就被一双绣花鞋踩住了脸。
尖利阴森的女声哀怨道。
“额道是谁——呀——原是妹妹变的?”
“怎不知会一声?呀!额忘辽——他要这水井去死哪——”
“那——妹妹去死可好?也好离额那新郎官——远点——呀!
莫气——莫气——若是平时——额也就将他投进井里,让给妹妹了——”
“万万不好伤了情分——”
“可——这祭典的活祭——少不得呐!”
“呵呵。”
绣花鞋一用力,几乎把底下的脑袋踩扁踩烂,但地上的“杨沉雎”,也就是“水井”只勉强笑了两声,甚至没反抗。
死不死不要紧,重要的是,真正的杨沉雎要倒大霉了!
没有止血,又被踩扁了脑袋,绣花鞋下的东西很快失去生机,只流下一轿底喜庆的红。
于是声音娇媚尖细的新嫁娘又开口了。
“阿婆——快快将这东西丢下去,别污了——额滴地儿呐!”
“咱们须得去捉那新郎官,不急不急——他在哪里——额——一清二楚——”
“那活人——就像夜里明灯——晃眼的紧呐!”
“阿婆——留人指路——留轿代步——可定要候他!”
“额新婚,可须得大脸面——万万要候到那祭主——来吃酒——”
“小姐!若他不来,当如何?”纸人在轿外回话。
“那便不结了!只消祭典一开,阿婆把那新郎官推上去杀了便好!都一样!”
红绣鞋一跺!新娘不再言语。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着杨沉雎的方向行进,从中落下纸人车辇,排排齐整而立,直手直脚,向着另一个方向的青砖瓦房跑去……
天幕上,眼睛还密密麻麻眨着,好似在观察下方情景。
村落里的声响仍然嘈杂,但这一切都干扰不到青砖房里的厉炅,他又一晚在静谧中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吱嘎”一声。
漆朱大门自行打开,厉炅拎着木偶从里面踏过门槛走出来,他仰头捂了捂眼睛。
“怎么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呢?”
迷茫的厉炅还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等在门口的纸人已经适时上前,它们恭敬的低着头,齐声道:
“俺家小姐向您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