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德勒!”两人一起问好。
洛宁就这么将哈达挂在脖子上,和钱四算盘在旁边的卡垫上坐下。
赭面锥髻的吐蕃侍女,立刻端上酥油茶,青稞酒,点上香灯台。
“尊贵的客人,请用茶。”
明亮的灯光下,她们那吐蕃特有的赭面妆容,显得更有异族风情。
纳钦脱下革履,只露出乌靴足衣,表示对客人的亲近之情。这番姿态,着实让洛宁心中嘀咕。
纳钦老爷,多半对自己有所求。
纳钦笑呵呵的说道:“阿吉-洛宁拉,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却好像多年不见的故人呐。你回到故人的庄园,一定不要客气。”
洛宁的神色也像吐蕃语一样熟络,“那就是佛祖所说的缘分了。我见到阿吉-纳钦拉,轻松的就像云水重逢。”
洛宁当然不把佛祖放在心上,奈何吐蕃人爱听这种话。
说完,主动端起酒杯,按照吐蕃风俗,用手指蘸酒,往三方向各弹一下。
这是礼敬天地人三才、佛法僧三宝,也是礼敬主人。
主人也端起酒杯,同样蘸酒各弹三下。
“阿吉洛宁拉,你虽然穿着夏人的衣装,可此时就像个真正的吐蕃人。”
纳钦一副典型的吐蕃贵族打扮。头戴赞夏帽,身穿三角翻领左衽袍,腰间蹀躞七事。
最让洛宁留意的,是他的大虫皮云肩,以及左臂上缀着的瑟瑟告身牌。
这个纳钦头人,来历不简单啊。
吐蕃国有“大虫皮制度”,在洛宁看来,类似满清的“黄马褂”。
只有勇士,才会赏赐穿用“大虫皮”。同时,大虫皮也是一种称号,类似蒙古和满清的“巴图鲁”。
但大虫皮也分等级,最高级的是大虫皮袍。但纳钦的大虫皮云肩,也很不错了。
而且,他还有告身!
按照吐蕃制度,勇者赐予六等大虫皮,贤者赐予六等告身。
告身牌缀在左臂,以材质不同,区分地位尊卑,官职大小。
纳钦的告身牌材质是‘小瑟瑟’,第三等!
很明显,无论是大虫皮还是小瑟瑟,都超过了纳钦部落使的小官和八品修士的实力,严重高配了。
这很耐人寻味。
纳钦似乎是个敞亮的人,他见到洛宁的目光在自己的云肩和告身牌上有所停留,就主动解释道:
“我是宗室远亲,少年时代,曾经在遥远的王城担任小侍卫,算是赞普陛下的侍从。”
“只是我愚钝的像头牦牛,武道资质一般,这才来到边地,求個野马的逍遥自在。”
洛宁明白了。原来纳钦不但是吐蕃王室远支宗亲,还曾当过赞普的侍从。
难怪他只是个八品修为的部落使,就能穿大虫皮,佩小瑟瑟。
天下修士本就稀少,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八品九品的低级修士,七品就是他们终身无法逾越的一关。
就像洛宁熟知的,很多副科正科熬一辈子,也无法熬到副处。
纳钦这种贵族,当然不会缺资源,可是年过五十还卡在八品圆满,那就是资质问题了。
资质一般,在强者如云的吐蕃王城当然没前途,还不如来偏远边关,做个领主老爷。
这种人虽然远离政治中心,可人脉和关系,也不是一般领主可比的。
官小修为低,能量却不小。
难怪钱四算盘一直巴结他。
“原来阿吉-纳钦拉还是赞普旧臣,在下失敬了。”洛宁抚胸说道。
旧臣和侍从,当然不是一回事,可旧臣听着就是让纳钦舒坦受用。
“客气了。”纳钦笑道,“哪里比得上你,如此年轻就是八品修士,资质一定很好,道途就像通往逻些的路,越走越宽。”
“听说阿吉洛宁拉还是个戏师?在我们吐蕃,只有德才具备的喇嘛和贵人,才能当戏师。”
这就是大夏和吐蕃的区别了。
在大夏,戏子伶人虽然有才艺,却是下九流。
可知吐蕃恰恰相反,吐蕃的伶人被尊称为戏师,只有僧侣、巫师和‘桂家’出身的人,才有资格当戏师演戏。
吐蕃世俗社会,分为桂家和庸家两大阶层。桂家就是大小贵族,庸家是农奴和贱民。
庸家出身的人,没有上台演戏的资格,否则就是亵渎。
吐蕃国把戏剧等同于‘传法教化大业’,戏师如同经师,很受敬重。很多戏院就在寺庙。
纳钦之所以对洛宁这么客气,也是得知洛宁是戏师。
主客双方说了几句,喝了一杯酥油茶,纳钦老爷就放下茶杯。
洛宁知道,戏肉到了。
“阿吉。”纳钦的称呼更亲近了,“我有一件事,还请阿吉帮忙啊。”
来了!
阿吉,在吐蕃语中近乎夏语中的‘郎’,也近似鲜卑语的阿干、蒙古语的安达。但又不完全相同。
洛宁也放下茶杯,不卑不亢的说道:“在下只是无能的客人,若是真有什么能帮的上忙,那就是在下的荣幸。”
他的语气,保持了距离。
鬼知道对方要自己帮什么忙。
但对方以领主之尊,主人之位,却摆出这种低姿态,那事情一定不一般。
纳钦开门见山的说道:“阿吉,今年是木鼠年(吐蕃历),雪顿节格外盛大。到时整个顺州,都要统一举办大戏。”
雪顿节是吐蕃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因为必须要演几天大戏,又被称为大戏节。
尤其是木鼠年的雪顿节(大戏节),最为隆重。
纳钦继续说道:“到时,整个顺州的蓝面戏班、白面戏班,都要参加大金鹏寺的雪顿节,登台演戏,娱乐三宝。”
“顺州节度使、节儿论、悉编等域本(地方官),还有大金鹏寺、艳尸寺、龙音寺的喇嘛,诸军将领、领主头人等,都要参加盛会。”
“每军、每寺、每家领主,都要派一个代表戏班。原本我已请了一个白面戏班,答应我唱《诺桑王子》或《格萨尔王》,主角戏师也是一位八品修士。”
“可不知为何,那戏师成了一个没有信义的人,她的承诺就像是善变女人的情话,风一吹就变了。”
“她不愿意代表纳钦家出演,而是代表艳尸寺了。哼,艳尸寺的那些喇嘛…”
“在我们吐蕃,戏师主角都是修士,一时半会的,我哪里再去找一个当戏师的修士?”
“所以,我想请阿吉你,代表我纳钦家,去大金鹏寺参演。不指望赢,不丢纳钦家的脸皮就成!”
洛宁听到这里,也是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一场戏。
可是他眉头一皱,露出为难之色,说道:
“我很愿意帮忙。只是…我演的是夏戏,吐蕃的南面具、白面具,怕是演不了。”
纳钦摇头道:“能演的好!你不是八品巫修,就是八品道修。而吐蕃戏师,也多是巫修和佛修。”
“这演戏要演好,说到底就是请神。相信这对阿吉来说,并不难。”
“夏戏和吐蕃戏虽不同,可雪顿节在具醉月(七月)初一,今日才是作净月(五月)二十,还有四十天时间准备,来得及。”
他说的有道理。夏戏和吐蕃戏都是演戏之道,本质差距并不大。一个多月的准备,完全能演好吐蕃剧种了。
纳钦之所以很难找人替代,是因为吐蕃戏师都是修士,身份都不低,不是随便抓个普通伶人就能上场的。
而且这次雪顿节大戏很重要,胜出者会得到特殊的好处。尤其是对纳钦而言,更加重要。
眼见洛宁神色犹豫,纳钦只能许诺道:“只要阿吉能帮我这个忙…若是能拿到前三,我就送你一个百户农奴的庄园作为谢礼。”
百户农奴的庄园!
钱四算盘都愣住了。这个谢礼,太重!
洛宁微笑着摇头道:“阿吉-纳钦拉,我行走江湖演戏,不是为了钱财富贵,而是为了结心中所愿。”
他知道,雪顿节上的大戏,对纳钦家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纳钦请的戏师,临时变卦转而为艳尸寺效力,难说其中没有什么阴谋。难道,纳钦家和艳尸寺有过节?
纳钦道:“伱要知道,虽然顺州有几百万夏人,却不允许演夏戏。他们连夏人衣冠都不许穿,只允许新年元旦这天,才能穿夏人衣冠祭祖。”
“阿吉,你来吐蕃演夏戏,各级域本和喇嘛们,都是不允许的。”
“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弄一道宣教文书,办理戏牒,你就可以在吐蕃巡演了。”
钱四算盘看着洛宁,心中忍不住道:“百户农奴的庄园,外加戏牒文书,你还不快答应!”
洛宁不再犹豫,点头道:“阿吉的信任让我惭愧,如果不答应你高看我之后这所托非人的请求,那么我一定会无地自容。”
“我答应上台,演一场蓝面具的《格萨尔王》。”
相比白面具的《诺桑王子》,洛宁更愿意演蓝面具的《格萨尔王》。
纳钦很高兴,他从腰间蹀躞七事中取下一枚铭刻着豹纹的玉哕厥,递给洛宁道:
“这豹纹哕厥是纳钦家的信物,阿吉有了这个,新州一些域本、悉编、僧人、将领,多少会给点脸面,行事会方便些。”
洛宁接过不到三寸的玉哕厥,说道:“虽然受之有愧,但却之不恭。”
纳钦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忽然拍拍手。
珠帘一动,两个身穿吐蕃六褶重裙,脸上彩泥赭面的侍女,就捧着漆盒出来。
漆盒一打开,是藏红花、佛手参、冰山雪莲这雪域三宝。
这都是八品九品的灵材,虽是吐蕃本地特产,却也价值不菲,对气血灵脉很有好处。
“这三样东西,就送给阿吉当见面礼了。”纳钦笑道,“庄园东北有个小林卡,很是幽静,也请阿吉住下。”
然后一指两个五彩赭面的吐蕃女子,“她们虽非修士,却也有些姿色,正是妙龄,今夜就让她们,伺候阿吉安歇吧。”
吐蕃贵人对于有用的游方修士,向来都是热情有加。可对于领地的农奴贱民…
什么?还有陪睡?是不是太好客了?
洛宁忍不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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