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东京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屋檐落下,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从天街御道到马街,一路上行人稀少,只依稀可见几个色彩鲜艳的油纸伞在雨幕中缓缓移动。
这一次的寒潮让人猝不及防,所以各大店铺的生意都变得冷清了许多。
就在三日前,皇帝忽然下诏,将尚书令章惇外放为山林使,同时被放逐的还有都虞候仇锋及其一干党羽。
一时间朝野哗然,百姓惊愕。
“山林使”就如莫云潇的“城内外招讨使”一样是临时委派的差遣。只不过,这可是一个大大的苦差。因为他是要去给先帝哲宗修建陵墓去的。
人人都看得出,章惇被外放就是他失势的表现。虽然人人都看得出,自从简王之乱以来,章惇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但来的如此突然也叫许多人始料不及。
长风楼前,章淳一人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他两人抄在宽大的衣袖里,二目无神的望着这雨中的街景。
落寞的章淳坐在大门前,楼内更是一片萧瑟的景象。几个伙计收拾好桌椅,背起自己的行囊走了来。
他们只在章淳身边略作停留便快速的离去了。之后,十数个个侍女和背着乐器的歌女也一边啜泣着一边离去了。章淳呆若木鸡的坐着,没有任何的表示。
雨还在下着,柜台前的账房先生望了一眼木讷的章淳,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账本来走到章淳的面前,说:“东家,账都已经结清了,还有结余三十惯钱,您瞅瞅。”他将账本递上去,但章淳只是讷讷的出神并不伸手来接。
账房先生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将账本轻轻的放在章淳的脚边,自己也背起行囊撑起一把油纸伞离去了。
雨越下越大,清晰可见的街景也变得朦胧不清。就在这一片模糊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抹橘黄色。
章淳眼睛一眨,发现那不过是一顶撑起来的伞。不过这伞却是朝自己的方向而来的。
在这橘黄色的油纸伞下,是一位身材婀娜的绿衣姑娘。跟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位身材略微矮小的侍女。侍女同样撑了一把伞。两把伞一高一矮同时走来,身影渐渐映在了章淳的眼中。
“好一个长风酒楼,招子还是那么亮。”侍女用那银铃般的清脆声音说道。
话音落时,二人已到了屋檐下。她们分别收伞,还将滴着雨水的伞在门槛上轻轻碰了碰。
“店家,今日沽酒吗?”那侍女问道。
章淳也没有瞅她们,只是说:“叫两位娘子失望了,长风楼沽不到酒了。”
他的声音浑浊,再也听不出以往的风发的意气,仿佛有一口老痰卡在他的嗓子眼里。
两名女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那身材高挑的女子淡淡地说:“章掌柜,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相比于侍女的清脆嘹亮,这女子的声音更加低沉些。章淳微微一怔,这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抬头一望,望见的正是莫云潇和她的侍女环儿。她二人站在门前,遮挡住了那微弱的一点阳光。她二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越发显得高挑和挺拔。
章淳的面皮一阵发烫,很不自然的将眼神避开,说:“你来瞧我的笑话吗?”
“我可没这闲情雅致。”莫云潇板着一张脸,缓缓走来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这家长风楼到底值多少钱。”
章淳咧嘴一笑,说:“长风酒楼高入天,一饮不惜费万钱。你说这酒楼值多少钱?”
莫云潇也笑了起来,一边四处打量着一边说:“自然是价格不菲。不过,如今你章家潦倒,还不快些变卖了抽身?”
“哼!终有一日,我章家还会东山再起。”章淳十分倨傲的说着。
“好!我等你这一天。”莫云潇走过来,弯腰将章淳脚边的账本拾起来。章淳心中微微不快,可也并不阻拦。
“莫云潇,我可不是输给了你。”章淳一撇嘴,继续望着雨幕说:“是我的兄长输给了官家。”
莫云潇只是一边踱步一边翻看着他的账目,点头说道:“不错,你的酒楼从未亏空过。”
“家兄忽然遭到贬谪,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章淳的眼神再度变得迷离:“似乎就像一场南柯梦,如今算是梦醒了。”
“砰”的一声,莫云潇将账本放到了柜台上,问:“前些日子,宫内紫宸殿起火,你可知此事?”
章淳微微一歪头,说:“此事尽人皆知。”
“那就是了。”莫云潇说:“恐怕是你的兄长将官家的所在透露给了朱太妃,朱太妃才会痛下杀手。”
章淳微微一惊,表情也变得僵硬:“即使如此也是先下手为强,官家早晚要对他动手。”
“他想要官家的命,而官家只是将他外放。”莫云潇笑着翻看着账本:“这已经是宽仁了。”
“哼!”章惇忽然站了起来,说:“既如此,你还跑来干什么?莫不是你看中了我这长风楼?”
莫云潇点头:“是呀。”
“你……”章惇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莫云潇会这样回答。
莫云潇将这大堂一望,说:“布置都还好,我要将你的酒楼盘下来,开个价吧。”
“哼!我不卖!”章淳倔强的转过身去,重新回到马扎前坐下,说:“我兄长一定还会再回来。”
“章掌柜,你可勿要自欺。”站在满口的环儿说:“官家正值年少,章相他如何耗得过?章掌柜,还不如趁官家尚未定罪,快将家产变卖了,还能得一善终。若是……”
“环儿!”莫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环儿吐了吐舌头,便也不说话了。
莫云潇长出了一口气,说:“曾经我们茗楼也倒过,我亲眼见到我的爹爹死在狱中。章掌柜,我能够与你感同身受。”
“哼!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心。”章惇冷冷的说。
莫云潇给环儿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点头会意。“章掌柜,你看这是什么?”环儿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几张纸票来。
章淳一瞧,不禁两眼放光。“茶引?”他有些惊诧的望着环儿。
环儿嘻嘻一笑,说:“对了,这就是我们茗楼的茶引。”
莫云潇缓步走来,解释说:“章掌柜,我收你这铺子可不是为了搞兼并,逼得你无立锥之地。我是用这几张茶引来换你的铺子。无论你日后能否东山再起,我自信这几张茶引也够你活下半辈子。”
章惇望着环儿手里的茶引,流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来。
所谓“茶引”就是和茶农交易的票据。卖茶的人收了钱给对方一张茶引,对方可以凭此票据随时来提货。
不过随着宋代经济的繁荣,茶引、盐引、酒引这些票据已不再单单作为票据使用,而变成了类似股票一样的存在,一经出手便可获利千贯。
虽说这点钱在曾经的长风楼掌柜章淳的眼里不值一提,但眼下毕竟穷困潦倒。
莫云潇是完全把握住了章淳的困境所在。他所缺的是钱,但又不仅仅是钱。
因为他生意的失败绝非是经营不善导致的,而是他们家牵扯逆案。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宗交易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莫云潇以茶引的方式交易既隐蔽也不会因此太多人的注意,章淳自然乐得。
想到了这一点的章淳也不禁感叹:“莫云潇想的真是周到。”其实对于生活在21世纪深谙市场经济的莫云潇来说,这也无非是一点常识而已。
“怎么样?章掌柜!”环儿手里的茶引还在轻轻的晃动着。
此时,雨稍稍停了,阳光刺破厚实的云层洒下一片霞光。屋檐上还在淅淅沥沥的滴着雨水。阳光穿过水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彩虹一样的效果。
这彩虹就映在了环儿手里的茶引上,更显得熠熠生辉。
章淳看了许久,忽然说道:“若是低于一千斤那可说不动我!”
环儿噗嗤一笑,拿着茶引一张张数了起来:“这一张是五百斤的,这一张是八百斤的,呦,这一张是一千斤的!这还有呢……”
环儿一张张数下来,总斤两超过了五千,其市场价值亦超过了万贯钱。
这样大面值的茶引即使是茗楼也一时吃不下来,看来莫云潇真是在割肉喂鹰啊!
章淳瞪大了充满惊愕的眼睛,结结巴巴的说:“这……这……你……”
莫云潇接过环儿手里的茶引,塞到了章淳的手上,笑道:“总之,我莫云潇要的铺子就一定要得到。收拾好你的东西,快些搬了吧!”
她说完便带着环儿扬长而去。章淳望望她们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里崭新的茶引,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此时,天空已经放晴。但街面上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香气息。
街上的行人依然很少,但有些摊贩已将陆续将大大的伞盖收起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货物一边大声的叫卖起来。
“姑娘,咱们终于收了长风楼,得偿所愿啦!”环儿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但她又有些愤愤不平:“只不过便宜了章淳那小老儿。姑娘你给了他那么多茶引,足够他富甲一方了。”
莫云潇笑道:“从此之后,东京城再也没有了长风楼,只有咱们茗楼的分号。相比之下,那几张茶引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曾经害过咱们!”环儿说。
莫云潇一边望着街景一边摇头说:“害咱们的不是他,而是赵似。咱们既然已经赢了,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环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说:“那咱们要回去吗?小王姑娘还等着咱们呢。”
莫云潇忽然驻足一想,说:“说到她,我答应过给她买曹婆婆家的桂花饮子。呀!好久都没喝饮子了。环儿你要不要喝?”
环儿是个贪玩好吃的,一听到有饮子喝自然拍手称好。于是莫云潇一笑之下,牵过她的手向蔡河的方向去了。
穿越日久的莫云潇十分了解,饮子就是后世所说的饮料。只不过宋代的饮子完全是纯天然酿造的,既无防腐剂也没有化学添加剂。
而这桂花饮子更是曹婆婆饮子店的一大特色,虽说不及茗楼那样的趋之若鹜,但生意也向来兴隆。
因为这个季节还不是运河最繁忙的时节,所以蔡河上纤夫并不多,有的也只是一些修桥补路,修缮堤坝的河工。
莫云潇望着这水流并不湍急的蔡河,不禁又想起了丐帮和漕帮围绕运河的争斗,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
这时环儿拿了用纸杯呈的桂花饮子来。她递了一杯给莫云潇,自己也大口的喝了一口自己的那杯。
“哇!好解渴!”环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莫云潇也小呷了一口,果然清凉可口,其中还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给小王姑娘买了吗?”莫云潇问道。
环儿也望着蔡河,回答说:“咱们喝完了再给她买好了。”
“也好。”莫云潇点了点头。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锣响。“闲人避道!闲人避道!”的吆喝声传了来。
主仆二人侧目一瞧,见是一队官兵徐徐走了来,其中拥着一个骑马的官员。
这官员目不斜视,留着三绺长须,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年纪,像极了《红楼梦》中描述的贾政的模样。
环儿忙拉着莫云潇躲到了一边,嘀咕说:“当官的来了。”
当官兵们与她二人交错而过时,这官员不经意间瞅了莫云潇一眼。自然的,莫云潇也瞅了他一眼。
莫云潇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略微的吃惊。也难怪,在这年头哪个升斗小民是不怕官的?尤其还是这样的孤身女子。
正待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环儿忙拉了拉莫云潇的衣角,说:“姑娘,这样看着上官太失礼了。”
“哦,是吗?”莫云潇有些不明所以。
“当然是呀!”环儿说:“咱们茗楼少不了得这些达官显贵们的捧场呀!”
“茗楼?”这官员忽然回头将她二人一望,然后示意停下。
环儿给吓得不住往后退,但莫云潇还是一脸懵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