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DSF一直没有放弃对Kepler和光帆星盘信号的搜索,甚至要求地面待命的宇航员时刻打开星盘。只要捕捉到任何一瞬间的Kepler本命星盘或者舰载星盘信号,DSF就可以锁定光帆坐标,命令遍布深空的战舰、航天器、军事堡垒采取行动。
Hipparchus早已把宇航服连同宇航服上镶嵌的星盘,放进家里仓库的角落。DSF几次要求他启动星盘,他懒得从命,最终他真的不记得星盘放在什么地方了。
DSF只当Hipparchus是个病人,此事只好作罢,反正他也跑不出那片小海湾,稍加监控即可。
Hipparchus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Hipparchus给自己制作了一个十字杖,像古人一样在海边夜晚的星空下散步,时而举起来测量一下恒星的角度。不过,星空对于Hipparchus已经没有了儿时的神秘感,反而海滩上散步的人,因为他的举动,被夜空中某些星星吸引,聚拢过来,举起他的十字杖对着星空发出赞叹。
他给兴奋的人们指点眼前的星座,但内心有点凄凉,因为星空被人为控制,被划分成了殖民地开发,人们在地球上已经很难辨认人造卫星、空间站的反光和行星、恒星星光的区别。
Hipparchus看到,海滩上的人们往往把星球的破坏性开发当成了超新星爆发。
一颗流星划过苍穹,海滩上的人们欢呼起来。Hipparchus心里知道,那不过是Estela驾驶的武仙座战舰掠过近空罢了。
古老的星宫和星座已经被人造的各种星体弄得面目全非了。
一天黄昏,在孩子的玩具堆里,Hipparchus偶然发现自己少年时候玩的旧星盘,不知道是哪个孩子从仓库翻出来的。这是一个手动星盘,圆盘的边缘镌刻着十二星宫星座,轨道上镶嵌着可以移动的日月五星。
桌灯下,Hipparchus转动星盘,将时间调整到当下的季节,惊奇地发现五大行星连续排列在狮子座、室女座、天秤座、天蝎座和人马座,形状很漂亮。
他推算了一下时间,走出门,穿过房子前边的矮灌木。
海面上空,黄道带上下,星光涌动。
水星和太阳已经沉入西边大海,肩膀上镶嵌着金星的室女在仰身游泳,凝望着上方本超星系团的中心;宙斯(木星)手握闪电,站在天秤的顶端威慑着满天星斗;天蝎从银河中爬出,驯服地跟在他身后,头顶镶嵌着被施了魔法的、蓝宝石一样的土星;人马座卡戎拉满强弓,把箭头上燃烧的火星射向银河系的中心。武仙座的赫拉克勒斯仿佛听到天琴座的乐声,松开了扼住天龙座咽喉的手,脚下的巨蛇座乘机溜走。天鹅座一声嘶鸣,被驱逐的天鹰座转过身,冲向正在化身成鱼潜入浩渺银河的摩羯座。璀璨群星又恢复了无比宁静而有秩序的律动。
这是一个初秋太平洋上晶莹剔透的古典夜空。
Hipparchus手托星盘感叹,每个人都在不同的星空结构里,头顶的星辰画面,就能告诉我们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他想起Kepler在光帆上和他说的话。
“星相师推测人的命运总要看出生时的星盘。这基于一个基本认识:星盘不同,命运不同。为什么每个人的星盘不同?因为每个人出生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个人出生时面对的星空也不一样。
星相师用每个人出生时不同的星空推算不同的命运,我用某个宇航员看到的即时星空来确定他所在的时空坐标。在掌握海量深空星体数据的情况下,只要我能同步获取某个宇航员周围的星空图像,也就是某个宇航员的即时星盘,我就能确定他所处的深空坐标点,紧急情况下实施救援。
这就是星盘的时空导航、深空救援意义。宇航员们通过彼此之间天龙座星盘导航仪的数据分享,感知彼此坐标点的星空,就知道彼此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所以,我给现代导航仪起了一个古老的名字——星盘。”
“星盘!”
Hipparchus呼吸着面前星光的气息,对Kepler经年累月的深空星体数据采集工作充满敬意,也替他惋惜。
想到这里,Hipparchus忧从中来,禁不住向银河的深处望去,茫然地在这古老星空的背后搜寻那艘被DSF放逐的光帆。
突然,Hipparchus感觉到今天的夜空有点儿不一样。
以往星际开发的各种干扰光线消失了,银河清澈见底,宇航中心的星际战舰和DSF的货运飞船不见了踪影,近空空间站隐去了光亮。
Hipparchus心想,DSF可能又在弄一些什么事情,念头一闪而过。
当Hipparchus的目光扫向天蝎的心脏的时候,天蝎座α星(心宿二)突然增亮,他知道,天蝎座α也许正在爆发成为超新星,可惜自己不在太空观测站,只能目测这宇宙演化史中的神奇瞬间。
不过,没过多久,天蝎座α又暗了下去。紧接着,Hipparchus发现α恒星西侧的天蝎座β星的光度出现一定频率的变化。天蝎座今晚变得如此不稳定,Hipparchus感到很新奇。
这时,妻子披衣来到院子外,轻声呼唤Hipparchus。
听妻子说是DSF在找他,Hipparchus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太平洋上空,并用手示意妻子去看太空中突然增亮的天蝎座β。
“好像有一个飞船在移动!”妻子把衣服披在Hipparchus身上,轻声说道,“就在那颗星的旁边。”
Hipparchus定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带着诧异的表情回过头,夜色中审视着妻子那双闪烁着宝石光芒的眼睛,他很惊讶,惊讶自己一直没有发现妻子的眼力这么好!
天蝎座β亮度增加,似乎有一个发光体从天蝎座β恒星旁边迎面而来。
看着看着,妻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美丽的双眸浸满了泪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颗从天蝎座β游离出来、逐渐增亮的星光。
妻子似乎忘掉了身边的一切,慢慢向前走了过去……
Hipparchus感觉不对劲,“嘿!Jenny……Jenny!”他盯着妻子,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跟了上去。
妻子好像完全没有听到Hipparchus的呼唤,加快脚步跑起来,冲向海岸线,用颤抖的声音,对着那颗移动增亮的星光大喊:“Hipparchus!Hipparchus……”
Hipparchus赶紧追过去。
他明白了,妻子是把那颗移动的亮星当成了他归航的光帆。
“Jenny!”Hipparchus迅速跑到前边,转过身,抓住她的胳膊。
Hipparchus两眼抵近直直地看着Jenny的眼睛,提高声音说道:“我在这里!嘿!我在这儿,Jenny!”。
海水浸没了脚踝。
妻子的视线从梦境般的星空缓缓收了回来,用恍惚的眼神看着Hipparchus,又看了看那颗星,抱住Hipparchus,泪水夺眶而出。
Hipparchus仿佛看到妻子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夜晚的星空中期盼着自己再次归航,内心也是一阵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妻子从Hipparchus肩膀抬起头,沾满泪光的双眼困惑地看着那颗还在增亮的小星,轻声自语道:“可那分明就是你的光帆啊!”
Hipparchus心头一震,像被电击了一样,睁大眼睛缓缓转过头,向那颗星望去。Hipparchus从来没有在地球表面观测过自己驾驶的光帆往返大气层的样貌和色彩,但他相信,妻子应当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辨认自己光帆光亮的人。
难道Kepler回到地球了!?不可思议!他无法想象这是真的!
Hipparchus望着地球轨道上那颗亮晶晶的飞船,思绪被拉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起妻子往回跑,不时回望那颗星。
Hipparchus从仓库抱出宇航服,一边往海滩跑,一边启动星盘。
星光还在,但星盘显示器中,那星光的空间坐标点上,并没有信号源。
Hipparchus眼含热泪,身体几乎站不住。
“一定是他!Kepler!”
因为DSF所有宇航员的星盘上都有其他所有宇航员即时的坐标信息,升空关闭星盘属于违反DSF规定的行为。只有Kepler敢公然蔑视DSF。
没有信号的飞船,光帆。
那一定是Kepler!
妻子看到的一定是他曾经驾驶的光帆,因为他知道,妻子是多么的爱他……
Hipparchus实在抑制不住自己,仰望夜空,泪水沾湿了妻子的额头。
飞船似乎还在那里徘徊,好像在等待什么。
Hipparchus打开宇航服上的照明系统,挽着妻子向着那颗星用力地晃动。
突然一束光照到了沙滩上,照射到Hipparchus宇航头盔上,四下是空旷的大海,这束光只能来自那飞船。
Hipparchus明白了,确定无疑,那是光帆!而且Kepler已经找到了自己,正在注视着岸边的自己。难道是因为这个宇航头盔找到了自己?他看了一下头盔,没什么异样。
这太神奇了!
“Kepler!Kepler……”
Hipparchus含泪向飞船挥动手臂,掠过头盔上的光线似乎也左右晃动了几下。
突然,飞船飞向西北方向,在大熊座停了下来。
紧接着,光帆先在空中划出两个交叉的圆圈,之后又划了一个稍大的圆圈将两个圆的交叉部分包围在里边。当光帆停了下来,它发出的光线在头盔上逗留闪烁了几下之后,缓缓加速穿过那三个圆圈,划出一条笔直的航迹。
光帆的反光暗淡下去,消失在星光与波光的交错之中。
不久,光帆的星光又重新出现在天蝎座β旁边。
“黄金分割!”妻子望着光帆轨迹形成的星空图案惊叹,转而伤感地问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呢?那么远,没有导航。又要去哪里?”
Hipparchus望着那三个还没有散去的圆圈,没有马上回答妻子的问话,又看了看天蝎座β,他明白了,明白了光帆是如何回到地球的。
“聪明的家伙……”Hipparchus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相信,他能去任何地方,也能从任何地方回家!”
最终,光帆消失在天蝎座β的星光里。
Hipparchus久久注视太空,沉默不语,只是将妻子搂得更紧。
“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他好像事先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知道……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