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军官面朝群山,几乎有半只脚踏到了离地几百米的高空,他浑身挺得笔直,背脊纹丝不动,只微微垂头,慢慢地往四处打量。
如此严严实实的装扮,配上如此凛然站立的姿势,沙毫贫瘠的脑袋无法作出合适的形容,他只觉得,只要看看这位军官,任谁都会觉得头顶不再是可以直接将鸟蛋变成熟蛋的正午烈日,而是客人上门时才会点上的,摇摇晃晃,飘飘忽忽的半夜油灯。
沙毫这么想着,他继续慢慢地转动脑袋,军官右侧,离山崖稍远一些的位置,一名身材壮硕的士兵正躲在几块巨石的阴影背后,士兵满头是汗,布料实在的军服全部被汗水浸润,已经变了颜色。
沙毫眼勾勾地盯着壮硕男子身旁的大包,他早就发现,那只鼓鼓囊囊的大包里面,塞着许多包装花俏的食物,许多闪烁着漂亮光泽的工具,还另外装着至少一两百元巨额现钞。
一两百元……
咕……
只要一想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华夏钞票,沙毫就忍不住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沫。
也只是使劲地吞了一口唾沫。
习惯了旁人提防目光的沙毫,脑袋里面刚刚转过某些容易招致提防目光的念头,立刻就感觉自己右手手腕的位置,又开始火辣辣地疼痛。
沙毫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腕处的乌青淤痕,眼中隐约生出几分恐惧。
“呼……”
“呼……”
听到这个声音,沙毫抬起头来,悬崖旁边,年轻的军官手臂轻轻挥动,正将几块沿途捡起,一路细细把玩的石头抛下山崖。
沙毫赶紧再次举起水壶,又使劲地喝了几口。果然,他刚刚将水壶盖上,立刻就看到军官从怀里摸出笔,在地图上迅速涂画了几下,并转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大约将下辈子的胆量一齐预支,沙毫也不敢安然呆在原地,他赶紧站起来,从大树遮蔽的阴凉处走到烈日之下,怯怯地叫了一声“将军”。
“恩……”
年轻的军官微微点头,他找到一处泥石较少,也较为平坦的地方,放下了手中的地图。
这是一张高精度,低比例的地图。
或者更具体的说,这是一张年轻的军官采取特殊方式,从特殊渠道取得的卫星照片。
大照片全部摊开之后,几乎达到了人体的高度,它覆盖了整个苗英州东北部,地图上,山川河流清晰可见,树木小径隐隐约约。
将地图展平,军官等着沙毫走到近前,轻声说道:“吴沙毫,这个您能看懂吗?”
说话时,军官伸出手指,按住了地图上一小块被绿色包围的白色小点,沙毫认真分辨,不怎么确定地回答道:“这个……好像……好像……就是这里?”
“对的。”
军官点点头,手指稍稍移动:“这里呢?”
“这里……上来的地方?”
“对的……”军官又点点头:“这里呢?”
“这里……这里......公路?”
“对的……吴沙毫,这么快就能看懂高空照片,你很聪明。”军官不再继续指点,他挪开手指,抬起头来:“您可以帮忙找一找卞稼村的村民住在哪些位置吗?”
无论口吻还是动作,军官都表现得比经常来村子里教小孩子的华夏大学生还要更加客气。
或许正因如此,聪明的沙毫更加害怕。
他根本来不及考虑军官为什么需要村民们的住址,也来不及想象暴露了村民们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后果,这个瘦小的家伙瞬间屈服,他飞快地趴到了地图上,手指飞快地指指点点:“这里……这里……这里……”
军官静静地蹲在旁边,既不阻止也不鼓励,大约两分钟后,沙毫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自己究竟指点了哪些位置,他的手指悬在半空,皱着眉头再也指不下去。
这个时候,军官才摸出钢笔,迅速在地图上画了几十个小圈,抬头问道:“还有吗?”
“呃……呃……”沙毫眼睛瞪得老大,他心中虽然非常害怕,刚才却已经看出,军官画出几十个小圈的时候,完全不假思索,也没有停滞,却和自己指点的顺序,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沙毫还在惊讶,忽然听见军官由鼻孔“恩?”了一声,他赶紧集中精神,仔细看着地图,又补充了几个之前遗漏的位置。
“好了……”
军官等了一小会,不见沙毫再有动作,便提起钢笔在地图上画出了几条莫名其妙的细线,又招招手将身材壮硕的士兵唤来。
“南瓜……”
军官按住地图,指着一条从山崖开始,沿途经过了好几个小圈的细线:“等下你走前面,走这条路。”
“走这条路......这条路……”绰号为南瓜的士兵转过头看了看,又很快转回来,他满脸迷茫,半天才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是,这里……好像没这条路……”
“是吗?”
军官抬起头来,慢慢地,深深地看了南瓜一眼:“我觉得你需要再看一看。”
这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吃够了苦头的南瓜是不需要听第二遍的,他立刻浑身打个激灵,飞快地翻开背包摸出两柄刀子,又飞快地往地图山崖附近细线开始的位置跑去:“是的……有……有路……有路……我马上就开路。”
开路!
大约相当慌张的缘故,南瓜的声音本来就很高亢,其中的内容更是惊人至极,沙毫眼睛瞪得更大,只看到南瓜急急忙忙地跑到树林旁边,人还没有停下,双手已经挥着刀子砍开了周围好几株灌木藤条。
开玩笑的吧?
眼见如此情形,沙毫自然使劲地张开嘴巴,当它简直可以塞进一只拳头的时候,沙毫忽然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推了一下,耳边也传来了年轻军官轻轻的声音:“走吧。”
“是……是……”
犹如梦中一般,沙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密林边缘,就这么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双手飞快挥舞的南瓜,已经砍出了深达四五米远的路径。
“佛祖啊……”
沙毫的喃喃自语还没结束,背后又传来了一股推力,军官再次催促:“吴沙毫,请吧。”
沙毫畏畏缩缩地往前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回头急急说道:“将军,我们就这样过去吗?”
“是的……吴沙毫,您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不,不,我没有……”沙毫脑中闪过地图上的细线长度,额头已经冒出细汗:“可是……我只是说,这条……这条路……可能有十几里啊!”
“是的,8.7公里。”军官平静地回答:“有问题吗?”
“8.7公里!这么……”看着南瓜前进的步伐飞快,听着空气中树枝掉落,灌木分尸的声音连绵不绝,沙毫使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顺便一起咽下了已经冲到了喉咙口的“远”字。
“请吧。”
这已经是年轻的军官第三次催促,沙毫不敢继续拖拉,只得一步一顿地往前挪动。
南瓜开辟的道路并不宽敞,仅仅能由两人并行,走进小径,脚底腐烂的树叶,干燥的枯枝,不知死因的昆虫层层叠叠,脚踩在上面,除了发出各种怪异的声音,还带出了种种难以忍受的异味。
也不知什么缘故,大约走出了二三十步,沙毫忽然又一次停下脚步,返首回顾。
身后,来自北回归线与赤道之间的阳光倾泻而下,将大地蒸得热气腾腾,就这么一点点距离,远处的空气就似乎已经开始变得扭曲。沙毫慢慢地转回头,身前,密密麻麻的树叶无穷无尽,从上方垂吊而下的藤条数不胜数,这些相亲相爱的植物们纠缠在一起,就仿佛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一般,将绝大部分阳光遮得干干净净。
也将绝大部分生气遮得干干净净。
沙毫慢慢地往前走着,越往前走,这条临时开出小径越像一条甬道,它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也使沙毫的脚步越来越慢。这位可怜人的心头,已经开始飞快地盘旋老家伙们时时挂在嘴边的各种忠告警示。
“将军……”
忽然之间,沙毫再忍不住,他鼓起勇气,对着军官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军……我们还是……还是走原来的道路吧,那里好像比较安全。”
“是吗?这里有危险吗?”
军官似乎并没有生气,沙毫也似乎因此得到了鼓励:“这里很多刺条,它们有毒。”
“没关系,我们的衣服很厚。”
“这样开路,我们很容易迷路。”
“没关系,南瓜有指南针,而且……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训练,非常专业。”
“林子里有很多毒蛇……”
刚刚说到这儿,沙毫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咔嚓”的机械响动,他还想到这意味着什么,马上就看到军官的右手,以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动作飞快地晃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沙毫原本黝黑的脸膛骤然雪白,他的瞳孔瞬间收缩,里面只剩下了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一支黑洞洞的,对准自己的枪口。
“不,不,我……”
“砰!”“砰!”
“啊!……啊!……啊!……”
浓郁的火药气息瞬间冲进了沙毫的鼻孔,沙毫放声大叫,心脏猝然剧烈跳动,脑袋里面一片空白,浑身上下失去了控制。
这位倒霉的小偷刚刚生出足够的恐惧,也刚刚意识到死亡的降临,马上就看到军官示意一般,轻轻地摆动着手枪。
我……我没事?
沙毫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脑袋和胸口,情不自禁地顺着军官手枪摆动的方向转头,立刻就看到了两截上半部分爆裂,下半部分正不断扭曲挣扎的长条形尸体。
“毒蛇,你是说这个吗?”
军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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