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伤心啊?
因为没有一个女子,会希望心上人看到自己如今糟烂落魄沧桑的样子。
但低头看着咏娘天真无邪的面孔,捡骨婆婆又如何能说出这话?
她只是不禁摸上了自己的脸——此时此刻竟开始庆幸魏郎如今记忆全无了。
否则见到自己这样一张脸,又要如何靠着记忆中的情感支撑呢?
此情此景,便连挂在树上的灯笼都有些恻恻,更遑论再次赶过来的小莲了。
她沉默着又担忧的看了看我,最后又只能一挽衣袖,重新站在了铁锅面前,给那些一无所知的孤魂野鬼们施粥了。
我知道小莲为何这样担忧的看我。
因为百十年后,我恐怕也要与捡骨婆婆遭遇同样的命运——假如我能活那么久的话。
毕竟,白宣是不会老的。
“小新娘。”白宣的声音含着笑意。
“只有人,才会困于皮相。”
“而对于我们非人来说,永远只看心就够了。毕竟想要什么模样,只要道行足够,便可自己幻化。”
“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白宣头一次对我剖白心态,甚至说了自己是非人。
此刻我便也紧跟着问道:“那你是什么呢?”
他也叹息一声,目光沉沉的看着我:“之前捡骨婆婆唱的那些,你不是已经心有所感了吗?”
“余心,我是龙。”
明明自己早有猜测,可此刻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知为何,我眼眶仍是有些酸涩。
这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分明是他开始真真正正的信任我,并且愿意托付我的意思。
此刻,我却只能强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只缓缓在心里应声道:“我知道了。”
此情此景,都不是详细探讨过去的最佳时机,眼前的捡骨婆婆才是重中之重。
她站在那里,茫茫然如一艘伶仃的小舟,连眼神都有些直愣愣了。
“是了,倘若魏郎还有记忆,再见到我时,却发现我是这样一个模样……”
她喃喃的惶恐的模样,尤其可怜。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自怨自艾,而是问道:“婆婆,当初你的魏郎喜欢上你,是因为你的样貌格外出众吗?”
其实并没有。
以我在天眼中看到的画面,她也只能堪称一声清秀罢了,更何况皮肤乌黑,双手粗糙,指甲缝里还有常年刨棺而去不掉的黑色印记。
甚至连一个最基础的整洁大方,她都做不掉。
直到她去魏府的那一次。
因为放弃了捡骨,又是要参加赏花宴,穆娘耐心的保养肌肤,这才让她浑身看着干净又体面……
这也是唯一的一次。
捡骨婆婆露出似笑非哭的表情来:
“我知道他不是看中我的皮相,可我却看重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
她缓缓跪在地上,将之前白骨将军收拢在一旁的那些枝条重新收集,口中喃喃道:“我的模样也不可能变得更好了,他记不得我反而是好事……既是如此,我就一定要给他洗骨成功。下辈子,愿他能够依靠功德又圆满的一生,有更美丽的妻子……”
就在这时,却听小莲在旁边又低声问道:
“你要喝粥吗?”
“烦劳姑娘了。”这是一道极温和的嗓音。
下一瞬,捡骨婆婆豁然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那铁锅的方向!
而我寻声看去,却在那里站了个长发束起的年轻公子,他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一双桃花眼格外多情。只在鼻翼一侧有颗小痣,含笑说话时,分外生动。
我愣在原地,许久都没能出声。
便是宋河,咏娘云浮等人,如今也都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听捡骨婆婆的意思,她自从魏郎灵性消散后,就此分别再无相见……
可如今……
多么可悲又可怜!
年轻的魏郎还维持着他死前的俊秀模样,可一心为他奔走的捡骨婆婆,却已经老的足以当他的奶奶了。
那年轻公子并未察觉,此刻只是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扶着袖摆,站在那里,仪态端方的将那碗粥喝完了。
而后才长出一口气,认真的又将粥碗放回原地,对着小莲微一拱手:“多谢姑娘大恩,如今我又可以撑上些许时日了。”
小莲一愣,这才发现他身周一圈魂魄颜色已经淡到透明了。
这是魂魄即将消散的开始。
然而就在此时,小莲却似乎察觉出了众人的异常,下意识皱了皱眉,看向了我:“怎么了?”
那年轻公子也诧异回头,在他转过脸的那一瞬,捡骨婆婆猛然背过身去,死死地捂住了自己沧桑的脸。
只看背就知道,她颤抖的是多么剧烈,压抑着的情感又是多么疯狂而可怜。
我心中不由唏嘘。
捡骨婆婆说的没错,她这辈子只走过那一次错路,可这一次错路,就足以让她从身心到魂魄都万劫不复。
然而却见那年轻公子也露出了略微愕然的模样,而后对着众人草草一拱手,下意识地抬起脚步,却又谨慎的站回原地,小心又轻柔的说道:
“穆娘?”
我豁然抬起头来。
不是说这位魏郎灵性隐灭吗?为何如今还能准确的叫出捡骨婆婆的名字来?
捡骨婆婆也浑身一颤,而后不可思议的转过身来,浑身颤抖,脸色惨白的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清冷月光下,她的声音如一缕破碎的蚕丝,风一吹,就要飘散无踪。
她的眼神却又是那样亮,亮到仿佛能够照见一切,亮到里头的不可思议和痛苦都那样明显。
然而面前的年轻公子却只是愣了一愣,而后略有些腼腆的笑了起来:
“我记得你。当年我被封棺中,是你开棺将我放出来的,你曾说自己叫穆娘。”
他微笑的看过去,多情的桃花眼中仿佛仍是当年的情感:“我应该没有记错,你是穆娘是吗?”
他的神色那样柔和,眼神中有着担忧和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感。但只要见到他的生疏和陌生,就知道这绝不是那位只在捡骨婆婆记忆中的魏郎。
长街寂寂,无人应答。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发不出声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