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余晖,快过来。”
余晖刚走进治疗室,医生低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一位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医生一把抓住了余晖的手腕,拉着他坐在特制的椅子上。
“洛晋医生,上午好。”余晖的手被捏得有些疼,他没有反抗,而是语气轻松地打了个招呼。
洛晋医生看上去儒雅温和,只是一双眼睛略微外突,让他的神情多了些癫狂的意味。他认真打量着余晖,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物事。
周围的治疗室中隐隐传来疯言疯语的声音,让白净整洁的环境也似乎变得冰冷和虚假起来。
“我们听说了你昨晚的行为,真是不乖。”洛晋搓了搓手,开始给余晖抽血,“跟我说说,你是不是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
余晖十分平静地看着细长冰冷的针头刺进自己的血管,看着血液顺着透明软管离开自己的身体,流入针筒里。他扮演者自己盲人的角色,轻轻摇了摇头。
“哦?好吧,那你告诉我,昨晚你有没有做梦?”洛晋凑近余晖,语气低沉地询问道,并且手脚麻利地又换了一个空针筒。
“或许有做梦吧,我记不太清了。”余晖回应道。
“是吗?”洛晋随口说了句,他粗暴的抽血手法让余晖觉得疼极了。
“撒谎!”洛晋忽然放大了音量,严厉地说道。
“我没有撒谎。”余晖装作委屈地说道。
洛晋那双突出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余晖的表情和动作,可惜的是他不可能找出任何不自然。
“别装了,余晖。”他再次换了一个针筒,语气像是梦呓一样说道,“你看到了一片深紫色的疯狂天空,红蓝色的畸形月亮,对不对?我们知道,都知道……如果你看到了,毫无疑问,那是自由的福音。你会受到优待,就像许多你熟悉的病友一样。”
余晖一脸疑惑地道:“洛晋医生,我是个盲人,看不见的。”
洛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有力的手指把余晖捏得生疼。
抽完三管血后,洛晋用酒精棉签粗粗抹了下针孔,这才放开余晖的胳膊。
“好吧,余晖,接着我们会进行一场催眠治疗。你已经很熟悉流程了,跟我来吧。你知道,这里吵闹得令人烦躁。”洛晋的语气低沉而柔和。
余晖跟上洛晋的脚步,从后门离开,进入一条新的走廊。这里更加喧嚣。
他们走过一个治疗室,医生的声音刺耳地传来:“……没错,你得忘记那些事,虽然因为你的可笑疏忽害死了你全家人的性命,忘了关煤气,对吧?但那都过去了,你得忘记你那可笑的失误,忘记它们才能迎接新的生活……”
“你不需要自责,错误已经造成了。不用想他们会不会在九泉之下怨恨你,那都没必要,忘记吧……”
作为治疗对象的中年妇女面色呆滞而痛苦地抱着脑袋,颤抖的瞳孔像是即将破碎的浑浊玻璃珠。
“啊,忘记是一剂良药,对不对?”路过门口的洛晋语气轻松地跟余晖闲聊着。
“没错。”余晖笑了笑。虽然他知道越强调忘记,就越忘不掉,但这不妨碍他做出赞同。
两人又经过第二间治疗室,里面的病人疯狂地嘶吼着:“药!药!药!给我药!”
“啊,当然,看,这都是你的,你可以吃。”医生的声音依稀传来。
余晖微微偏头扫了一眼,看见里面的男病人正疯狂地往嘴里塞着红蓝色的胶囊,胡乱地在嘴里咀嚼着,白色的粉末从嘴角爆出来。坐在他对面的医生则是笑嘻嘻地看着。
“那真是一种好药,对吧?副作用不大,不,完全没有副作用!呵呵呵……”洛晋为余晖解释着,就像他已经知道余晖看得见似的。
“什么药?我吃的那种吗?”余晖双目无神地回应道。
“当然,真想知道安宁舒的配方啊,不过这是安宁药业的最高机密,真是可惜。”洛晋颇为遗憾地说道。
“哦——”余晖拖长了音调。
他当然知道自己一直在吃的这种药,事实上,这种药出乎意料地对他没有任何效果,就连困倦的副作用都没有,不过余晖一直隐瞒着这一点。
他们来到第三间治疗室,门里没有医生,墙角高处的扩声器里循环播放着一曲动听的音乐,是一个清澈的女声在浅吟低唱着,音量被调得很大。
治疗室里的病人蜷缩在距离扩音器最远的角落,用双手死死捂着耳朵,口中惊恐万分地高声尖叫着,似乎执着想要压过歌声的音量,叫声已经嘶哑无比。
尖叫声传出很远,像是动物临死前的嚎叫,充满了令人骇然的惊惧和绝望。
“啊,崩溃疗法,你知道的。”洛晋跟着放大了音量,理所当然地说道。
“好极了。”余晖也大声回应道。
终于,他们离开了这一片嘈杂的区域,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走廊。洛晋拉开一扇门,领着余晖走进去。
“现在吃了药,然后躺在床上,放轻松就好。”洛晋的声音十分轻柔。
“我刚吃过了。”余晖说着,还是接过药一口塞进嘴里,就着水吞了,然后躺在床上。
“啊,乖孩子。”洛晋打开电脑的扩音器,单调低沉的水滴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很好,你现在很轻松,闭上眼睛,认真听着耳边的声音。”洛晋呓语般说道,并且用手轻轻触碰余晖的皮肤,迟缓、反复地挪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洛晋一直在轻轻地说着,让余晖的心情放松下来。
“一股舒适的暖流流遍你的全身,身体释放了所有压力了,你的大脑开始模糊不清了……”洛晋轻轻说道,“你感到越来越困乏,你需要睡了……睡吧睡吧……”
余晖的呼吸变得平缓,呼吸悠长,似乎进入了催眠状态。
“你正在一处走廊中行走,你的前方出现了一扇门,你抚摸着门……”洛晋详细地描述着那扇门,接着道,“你轻轻推开了它,你听到你父母的声音,他们握住了你的手,温暖而安全……”
“……他们带着你回到家里,你是否能记起你遗忘在桌子上的东西?”
“我想不起来了。”余晖的语气轻飘飘地说道,“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割开了约束带?”
“因为我不想在我生日的这一天还被绑着。”
“……你想起了昨晚的梦,你梦到了什么?”
“没有做梦。”
“那么,你要做梦。跟着你的父母,他们领着你向前走,带你进入睡梦的深处……你要顺着药的方向坠落,坠落……在无垠的黑暗深处,你会看到一扇大门……”
“那扇长方形的,散发着光辉的白色大门……每当人们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那扇门,你说它是什么呢?”洛晋轻轻说着。
“人们看手机的时间太长了。”余晖梦呓般说道。
“什么?”洛晋愕然道。
“因为视觉暂留,当人们看手机太长时间后忽然闭上眼睛,在视网膜上的影像不会马上消失,而是会残留一段时间,就像一扇闪着白光的门……”余晖的语气轻飘飘地说道,“电视上说现在的人都爱长时间看手机。”
洛晋愣了很久,随即脸色涨得通红。他看着余晖安详的面容,瞪了好一会眼睛,胸膛急剧起伏着说道:“那是通往梦境的门,每个人都会通过那里,进入梦中……”
“你要做梦,你会看到你的人格……不能做梦的你毫无用处,是渣滓,是废物,比猪狗还不如……”
洛晋多少带点愤怒地说了许久,这才唤醒了余晖。
余晖缓缓坐起身来,故意露出困乏和低落的神色,实际上毛事没有,甚至还有点想睡觉。
如果他坚决不配合,这种催眠就对他起不到任何暗示的作用,反而像是听了次睡眠电台,身体挺舒服的,甚至还能逗人玩。
“好了,今天就告一段落了。”洛晋板着脸道,“本来今天我为你预约了电休克治疗,不幸被几位调皮的家伙占用了。不过你放心,会轮到你的。”
余晖只是眯眼笑着。
“看来又是白高兴一场啊,真是浪费时间。”洛晋不耐烦地嘀咕着,毫不在意余晖就在他旁边听着。
接下来,余晖被来时的护士领走,走时还听到了洛晋向其他人的抱怨声:“只是一个青少年的叛逆期而已!八年都没有,他根本不满足条件,没有资质!见鬼呢,以后别再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余晖心情不错地回到了第二病栋的活动室,开始试着锻炼身体,为探索梦魇世界做准备。
“看来,红森的目的之一必然是为了让病人进入梦魇?”他一边做着深蹲一边想着,“但是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看来梦魇世界的秘密很多啊。”
余晖笑了笑,好奇的本能开始跃跃欲试。
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隐藏在红森底下的疯狂,外界能看到的只是它故意显露出来的一角。
但以前的余晖对此漠不关心,也懒得改变现状,毕竟他一个瞎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不如维持原样。而那些乱七八糟的疗法对他来讲并不痛苦,甚至还有点新奇,看着那些疯疯癫癫的医生脑洞清奇地对他作妖,实在是挺有趣的。
至于其他人的痛苦,他难以共情,也束手无策。
不过,随着余晖的双眼恢复光明,他突然想离开病院出去看看了。
所以他才会对白医生做出提示,而医生办公室的监视情况他在很久以前就摸清了。至于白医生能不能发现他的提示,发现之后是逃走、报警还是被抓住,余晖其实不太关心……
“果然,人一有钱就变坏,我能看见了,心也变野了呢。”余晖感叹着,吭吭哧哧做着深蹲。
三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椅子上,决定躺平了。
“所以说,我真的讨厌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