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指了指一旁的桌椅,示意病人坐下后,画眉已拿着脉枕过来,垫在那少年郎的腕下。
水银敛裙坐下,抬手搭脉。
十几息后,观看对方的面部气色、眼睑,并让对方张大嘴,她再细看了对方的舌苔,闻了闻其呼出的气息。
有些失望,对方的病症,并算不上是疑难杂症。
“表虚外感风寒。头痛低热,汗出恶风,四肢酸痛,鼻鸣干呕,苔白不渴,脉浮缓。此为营卫失和之症。
我给你开张药方,回去按方煎服即可。”
说罢,水银便示意画芳拿来笔墨纸砚,准备书写药方。
掌柜的闻听是营卫失和,有些吃惊、又有些失望。他惊的是,这女子年纪虽轻,断症却也准确;失望的是,和几个其他的大夫,所给出的结论,亦无什么不同。
儿子病了这么久,他是真的带着儿子看过许多大夫,其中有几位,下的判断亦是如此。可他们开出来的药方,自己也让儿子按时服用了,却都没有起色。
看来,今天又白走了。
正要提笔的水银,敏锐地发现了中年男人的面色变幻,心下了然,遂轻声开口说道:
“营卫失和的病症有许多,且持续低热的因由亦有许多。有风热内温、气郁发热、血瘀发热、温郁发热等等。
还有气、血两虚、阴阳两虚,亦可能导致低热不退。我先开了药方给你,你带回去为你儿煎之服用,若三日无起色,可再来寻我。
若有用,届时再来支付诊金,如何?”
那掌柜的见这女医者面色淡定温和、且言之凿凿,不由自主地便信了几分。
其他的那些大夫,都是只管说结论,然后就是开药方,那些药方还没什么用。还没有哪位,能详细为自己这等下人身份的贱民,如此细致耐心解释的。
仅凭这,他亦是感激不尽,更何况,对方还显然不会现在就收自己的诊费,这可真真是难得又自信的好神医啊。
水银说完话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再去注意中年男子的表情变化,提笔写下了药方,然后吹干墨迹,递给了他。
【作者按:此汤方为张仲景所书中的——桂枝汤】
掌柜的一接过药方,忙忙细看,且不说这笔字有多飞轩飘逸,单是这各类药材的名字和数量,已是别具一格。
和别人开的都不一样,且只有五味。他疑惑地望向对方。
水银微笑着开口释疑道:
“你儿那病,主在辛温解表、调和卫营。
桂枝为君药,解肌发表,散外感风寒,又用芍药为臣,益阴敛营。桂、芍相合,一治卫强,一治营弱,合则调和营卫,是相须为用。生姜辛温,既助桂枝解肌,又能暖胃。大枣甘平,既能益气补中,又能滋脾生津。姜、枣相合,还可以升腾脾胃生发之气而调和营卫,所以并为佐药。
炙甘草之用有二:一为佐药,益气和中,合桂枝以解肌,合芍药以益阴;一为使药,调和诸药。
所以本方虽只有五味药,但配伍严谨,散中有补。
此汤方为群方之魁,乃滋阴和阳,调和营卫,解肌退热之总方也。”
掌柜的闻听如此细致的释疑,顿时茅塞顿开,同时心里升腾起无比的感激,且越发愧疚自己之前的质疑,便拉起自己的儿子,连连向着女神医拜谢。
水银则冲着他们微微摆手,示意画眉照方抓了三副药材。
掌柜的现在再没半分迟疑,就要掏银支付,被画眉挡住。
“你且先回,待你儿先服三方后,再来,届时病情有了起色,药方可能会换。那时你一块儿付了就行。”
于是掌柜的又羞又愧、千恩万谢了后,带着药材搀扶起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水银目送着他们离开,心想,此后怕是这神医之名会越传越广,自己还是得尽快将药铺的各项章程订制出来。
但是她没有料到,坊间传言流转起来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
其实是那掌柜的眼见自家儿子大好,出于愧疚和感激之心,努力地帮她将名声宣扬了出去。
于是,两日后,还没等水银想好怎么送上门去,吏司主司长府的管家,便到了。
水银知道自己现在几乎没有根基,更没有背景可以依仗,对方即便是不够恭谨,她也不放在心上。
让画眉收拾了医药箱,自己换了身窄袖青色长裙,便随着对方去往了主司长府。
在其府上,一路收获白眼、议论、轻蔑、嘲讽之言无数。
水银皆视而未见、听而不闻。
微末之时,所有的不屑,都是动力。待实力展现,方才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主司长的孙子,出生六个月,还在襁褓之中,身上搭了条薄被,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水银此前已见过了主司长的儿媳妇,也就是孩子的母亲,并由其带领着踏入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见到了这个正被俩奶娘围着的孩子。
她闻了闻屋里的汤药味,微微蹙了蹙眉。等两位奶娘让开去给那夫人行礼之时,水银上前,将孩子的小手从襁褓中轻轻取出,有些困难,因为孩子裹得有些多。
搭了搭脉。
随即,再检查了一遍孩子的眼睑、面色、以及口腔。
抬手,掀掉薄被,示意画眉打开窗户,自己再欲解襁褓。
不出意外地,被夫人冲上来,一把拍开了手。
“你要做什么?我儿子病了,病了这许多日了,太医都言,不可吹风,你尽是又要开窗、又掀被欲解其衣,你是要害死吾儿吗?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庸医?”
水银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即便她有料到会被阻止,却没想过还会挨打。
这些高官门第,她真的是一步都不愿意踏进来。这一路上所受的挑剔和刺激,已经快达到了她的忍受极限。
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医者,就是名医者,今日,莫说是忍受这些,便是来,她都不会!
可惜,她并不仅仅只是名医者!
她搭住自己被拍得生痛的手背,双手交叠放置小腹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你儿最初有些发热,且服药后,汗出如雨,打湿衣被,可对?
之后几日,面色便逐渐苍白,哭声渐弱,且拒绝食奶,可对?
再往后,睡不安稳,尖叫、抽搐、便少,皮肤干皱,可对?
现在,你看看他的眼窝,已经陷了进去,嘴唇起皮开裂,可无论你们怎么喂水、奶,他都往外吐,可对?
有医者建议你们少给他盖一些,你们才改为了薄被,他的症状有所好转,可对?
可你们还是担心他受寒,仍为他多包裹了几层,他便转为昏迷不醒,可对?”
那夫人在她一声声的“可对”声中,滑坐在床头,忽而跳起,死死攥住她的双手,高不可攀之势已化为了苦苦哀求。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么,你能救活我儿对不对?我儿还能活下来的对不对?你……你快给我儿医治,求求你,快一点。”
也不知是过于着急忙乱,还是骨子里就没瞧得起医者,她嘴里这样说着,手上也就将水银一把拉过,向着孩子推去。
水银一个踉跄,好险没栽到孩子身上,幸好及时用手撑住了床沿,那夫人又吓得尖叫一声,又伸手来拉她。
水银立刻抬高胳膊,躲了过去。回头瞪向对方,视线转为凌厉。
骇得那夫人停止了动作,有些讪讪地站去了一旁,眼里转露出满满的祈求。
水银收回视线,低头瞧了瞧自己被其抓伤的手背,用力地闭了闭眼。
直起腰站稳,看着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若要小儿安,须带三分饥与寒。食,不可过饱;衣,不可过暖。
你儿本是些许发热,但发热,并不全是受寒引起,有些,是过热导致。
本无须汤药,只要减少其穿着、被褥等物,由其体内的热量发散出来即可。
而你们却反了其道而行之,不但没减,反而增加,并喂其服食了驱寒的药物,以致热上加热。
大人过热,尤自难受,何况小儿乎?他热得烦躁、自然乱蹬乱叫、喂食不进,加之出汗过多,而即使是你们有强行喂水,但仍然没有太大的起色。
这多日,你们又用了人参续命,更是导致他肝火旺盛。
现在,我予他施针降燥,你,听懂了吗?”
夫人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又有理有据,回想这多日来,孩子的症状、表现,无不与她所述之言一一应对,只是仍觉对方待自己的态度很是不敬,就想训斥。
门外走进一端庄华贵的老妇人,边走边说:
“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女子,医术竟如此了得,难怪坊间传言你乃神医。
既是神医,想必亦无须见人便恭谨三分。是老身的儿媳妇多有怠慢了。
您请出手,尽管医治。老身就在这儿看着。”
那夫人闻声见人,急忙施礼。又听婆母言中有教训自己之意,遂低了头再不敢多言。
水银则淡淡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微微抱拳施礼后,便转身去解小儿被层层包裹的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