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午神色不变,解下腰间的皮袋子,取出其中的书信塞进怀中,把皮袋子递给了中年奴仆。
“给我把皮袋子里装满糌粑、肉干与酥油。
我走的时候要能看到它。”
说着话,
他自迈进门槛内。
身后的中年奴仆接过了皮袋子,弓着身跟在后头。
在这座庄园里,中年奴仆没有了丝毫主场优势, 反而是他身前的苏午闲庭信步,俨然如同这里的主人一般。
那些隔着门墙,因为听到苏午的脚步声而狂吠的混血獒犬,在亲眼看到了苏午以后,一个个都乖巧如羔羊,趴伏在道路的两旁, 比见到贡多乐本人的时候都要温驯。
这一切的神异,更让中年奴仆坚信,身前行走的少年人, 一定是哪个大寺庙内的大僧侣弟子,敢独自在外,于遍是诡类流窜的夜间闯荡,也说明了这位少年僧侣的才能不凡。
他暗暗恼恨自己狗眼看人低,
竟称这样的僧侣为‘贱奴’,但同时又庆幸,自己并未更多地得罪这位僧侣,在见势不对的时候,自己就改换了态度,
希望自己的恭敬,
能挽回几分这位少年僧侣对自己的印象,
让他不至于在主人面前斥责自己。
这般想着,中年奴仆表现得更加恭顺。
其壮着胆子, 直接将苏午引至修筑得富丽的正厅当中, 为苏午奉上酥酪糕、麻森、肉干等食物,
端上酥油茶,
请苏午在正厅等候,
而后转身匆忙去请已经熟睡的贡多乐主人出来, 面见这位年轻的僧侣。
中年奴仆禀告管家,到贡多乐亲自出来见客还有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苏午就安适地坐在正厅,吃着酥酪糕,喝着酥油茶,不徐不疾。
他脑海里时时回想着自己去往雄湖这一路,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需要的物资,
确保自身都能找到应对的方案。
密藏域的恐怖之处,在于此地的诡完全都处于复苏状态,它们横行诸地,无所顾忌。
白天的时候,
得益于此地‘大日如来’的信仰炽盛,密藏域本身的诡异力量,使白天的太**备了一些克制诡类的能力,
诡类多不会在白天活动。
但到了夜间,
密藏域完全就是诡的世界。
哪怕人们睡在家中, 什么都未做,可能一只诡经过此地,就让此地的人全部灭绝。
正因为这种无定数的、未知的恐怖,
反而更促进了此间对佛门信仰的炽盛。
而哪怕是苏午行走在此中,都需要小心翼翼,以防遇到那些强大到近乎无解的诡异,让自身折在这里。
幸而,不管面对何种情况,只要苏午意识清醒,都可以随时随地‘退出模拟’。
这已是一重保障。
而他来到‘贡多乐’庄园的目的,则是为了在此地补齐自己应对诡异、各种突发情况时的物资。
此即第二重保障。
作为贡多乐家为自己补充物资的报酬,
苏午自然会‘医好’他最疼爱的女儿的‘长睡病’。
在等候贡多乐本人到来的时候,
他已经在脑海里罗列出一道物资清单。
“你能治好我爱女卓玛顿珠的病?”
便在苏午刚刚在脑海中罗列好清单的时候,正厅的门口挤进来一座‘肉山’。
这是个最少有二百多斤的中年男人。
他肚子上的肉层层叠叠,即便穿着上好的丝绸袍子,也未让他本身显示出丝毫的尊贵气息,
反而像是一头裹着花袍子的肥猪。
中年男人脸上也尽是横肉,一双眼睛被肥肉盖住了大半,只能通过肥肉间隙里的闪光,确定他眼睛的所在。
他脖颈上挂着一串巨大的菩提珠串,
珠串已经玉化,在灯火映照下,随着他说话时胸腹部的起伏,而不停颤抖着,反映出莹润的光。
苏午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请现在待我去看你的爱女,我只有确定了她现下的情形,
才能为她治病。”
这肥胖的中年男人,正是贡多乐本人。
其一挥手,在主厅内掀起了一阵风:“带他去!”
说着话,他就坐在为其特质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样的体格,还能因为操心爱女的病情,而半夜从床上爬起,一路赶到正厅,也是难为这位庄园主了。
贡多拉身后跟着两个奴仆,
一个是先前‘接待’了苏午的那个中年人,
一个则是身段婀娜,眉目含情的侍女。
侍女向苏午行了一礼,请苏午跟在自己身后,之后便小碎步在前引路,往贡多乐爱女‘卓玛顿珠’居处而去。
贡多拉本人没有带人跟上来。
——估计他调匀呼吸,还要一会儿时间。
在遍植花木,处处悬挂经幡的庄园里行走了一段时间,侍女停在一座挂满了经幡,经幔几乎遮住墙壁的碉房前停步。
她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开了碉房木门的锁,
又拿来碉房隐蔽角落防止的油灯与火引子,点燃油灯,一手捧着油灯,一手护着火苗,侧身向苏午示意,恭敬道:“请进来吧,小姐就在这间房里安睡。”
苏午点了点头。
跟着侍女走进屋里,
屋里的一盏盏灯被次第点亮,空间倏忽明亮了起来。
他就看到了床帏里躺着的、脸色苍白的少女。
自身的意在同时,感应到了一缕近乎微不可察的诡韵。
当下的情景,苏午在先前的模拟里亦经历过。
他面上没有表情,走到床帏前,推开少女的眼皮看了看,又张嘴看了看她的舌苔,
——这些操作对祛除诡韵并无任何用处,
但至少可以让主人家安心几分。
“我已知道她的长睡病来源于何。”
“请为我准备‘红花’、‘秘连结根’、‘风见草’、‘灵舟花’……芙兰牦牛肉、腐烂鸡肠子、童子尿……
这些东西务必在今夜找来,
我要制备药汤等东西,
救治你们小姐的病情。
——另外,请你们主人借我‘嘎巴拉碗’一用。”
苏午口齿清晰,不徐不疾地报出一串药材,以及稀奇勿怪的物品名称。
他语速不快,但让侍女短时间内记下,仍有些困难。
侍女面露难色,
不知该如何是好。
“拿纸笔来。”苏午见状,知道对方在为难什么,于是着侍女拿来了纸笔,直接用密藏域文字写下一串清单,交给了侍女。
见他会写即使老爷都未掌握多少的密藏域文字,
侍女的眼神顿时变得崇敬起来,
她连声称是,并告诉苏午,能否借来嘎巴拉碗,要看老爷的意思,请苏午在这里等候,稍安勿躁,
而后就转身匆匆跑去准备各项物品去了。
嘎巴拉碗,腐烂的肉、肠子什么的,
苏午主要是用之制作几件供物,以应对自己行路上可能遇到的,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诡。
算是‘公器私用’。
不一会儿,侍女捧着一件錾铜鎏银,镶嵌宝石的骨头万碗过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奴仆,端着一样样苏午列出的东西。
贡多乐本人亦在几个奴仆的搀扶下,走到碉房外。
有壮奴趴伏在地,让他可以坐在自己的背上。
“法师,这是我爷爷‘善智’呼图克图传下来的嘎巴拉碗,
今日借于法师使用。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嘎巴拉碗一般用之以制作供奉神魔的种种供物。法师用它来做什么?”贡多乐满脸横肉的间隙里,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闪着光芒。
他看过了苏午写就的物资清单,
自知这人能掌握密藏域文字,身份必定不简单,也就对其寄予了厚望。
愿意将嘎巴拉碗这件珍贵法器,借给苏午使用。
但内心有些疑虑,亦需问问清楚。
“我自是要用之以制作供物。
不瞒贡多乐老爷,你这位爱女所染的‘长睡病’,其实根本不是病,而是诡异作祟。”
苏午端起嘎巴拉碗,抬眼向坐在奴仆背上的贡多乐说道。
“诡异作祟?
先前哲丹寺院的戒律僧来看过小女,
并未感受她有诡韵侵袭的迹象……”贡多乐皱紧了眉,脸上的肥肉叠起一层层褶子。
他倒不是怀疑苏午,
而是在怀疑哲丹寺的戒律僧,是不是未有尽力给自己爱女治病?
身处于各方势力的注视中,贡多乐亦知自家是一块肥美的羔羊肉,谁都想咬一口。
连爷爷曾经把持的‘哲丹寺院’都想掺和进来,分一杯羹。
所以遇到这种事情,也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法力不够。
那戒律僧修行不到家,怎能感应到这般细微如发丝的诡韵?”苏午面色淡淡地摇了摇头。
说出口地话,未免让人觉得他太狂妄。
看着他背过身去,抓起腐烂的牛肉撒入嘎巴拉碗中,贡多乐心底更生疑窦。
方才这年轻僧侣写一手好藏书,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但见其竟直言称一座法寺能排的上号的戒律僧‘修行不到家’,顿时又对年轻僧侣产生了几分不信任。
积年修行的戒律僧修行不到家,
莫非你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就能修行有成了?
若你能纾解我爱女的病情还则罢了,若不能,一定要让你试试,是我豢养的数十头獒犬的牙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贡多乐打定主意,
不再多言。
他盯着苏午的背影,就见衣衫简陋的少年僧侣背向自己,将嘎巴拉碗中的物什搅拌完成,口中念念有词,
莫名的气息忽自虚空中生出,萦绕在爱女所居的碉房内,
那碗中的腐肉等材料,在苏午口诵经纶的加持下,渐渐凝聚成一朵黑金色的无味莲花。
殃莲肉供已经制成。
他手指交叠,
结‘外狮子印’。
口中经纶低诵声稍停,
紧接着,
更高亢、更威严的音节从他喉头迸发而出:“吽吥!
哈妩漠,
吽呸!”
萦绕于碉房中的气息猛然爆发开来!
坐在奴仆背上的贡多乐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他感应着这深具危险的气势,看到碉房中的少年僧侣,
赶紧趴在地上,连连叩首:“叩拜上师!
顶礼上师!
顶礼虎衣大士!”
他周围的一应奴仆也都看到了碉房中的异象,皆是诚惶诚恐拜倒,跟着贡多乐一齐叩拜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