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天气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渐渐快要失去信心的完颜从彝,心底里又再一次重新拾起了今年宋军能够如愿退兵的希望。
城墙上每日站上一个时辰,几乎已经成了完颜从彝的必修课,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够达到自己的希望,能够让宋军不战而退一般。
不过完颜从彝心底深处重新燃起的希望,在庆元七年的八月刚刚过去后,便立刻跌落到了谷底。
还不到他每日该走上城楼的时刻,属下高虎、王质以及完颜可就惊慌失措的跑到了他的面前:宋军大军出现了。
“怎么可能?”完颜从彝大惊失色,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这个消息甚至让他感到有些天摇地动,仿佛自己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挟裹着冲天杀气的宋廷大军。
“昨日里的斥候不是还回报并没有发现宋军的迹象吗?不是说一如往常吗?”完颜从彝看着眼前的三人问道。
王质、高虎是他来到隆安后,如今掌管兵权的真正守城将领,而完颜可则是他完颜从彝的家奴,其身份同样是汉人,不过是被他赐姓完颜而已。
面对完颜从彝的质问,三人俱是一同低下了头,按照昨日里最后一拨探子的消息,方圆数十里之地,确实没有发现宋军的踪迹,所以宋军根本不可能在今日一早就出现兵临城下才是。
面对三人的沉默,完颜从彝冷哼一声,而后便率先冲了出去,甚至连马车都没有坐,牵过一匹高头大马便快速的翻身上去,都不去等身后追上来的高虎三人,便径直向着城南的方向驰去。
越是接近城南的城墙,那股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实质的肃杀之气已经是扑面而来,让坐在马背上的完颜从彝的心不由自主的快速下沉,甚至两条腿肚子仿佛都有些像是要抽筋一般。
城墙上、城楼下,甚至包括整个街道都已经被守军占满,大量的滚石、滚木、油锅、箭矢等武器,也都已经摆满了街道两侧。
整个街道包括城墙上都是一副混乱紧张的局面,行至此处,完颜从彝能够深刻的感觉到,不光是城墙上的兵士以及那些守城将领感到了恐慌,就连被征调过来搬运武器的民夫,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惶恐与紧张。
混乱紧张的局面使得完颜从彝的坐骑都有些寸步难行,手里的马鞭几次三番的想要落在那些阻碍他前行的民夫背上,但一想起城外可能就是千军万马、来势汹汹的攻城宋军后,手里的马鞭便很快无力的放了下来。
刚刚翻身下马之后,身后紧紧追赶而来的王质等三人,也急忙在拥挤忙碌、紧张混乱的人群中挤到了完颜从彝跟前,随即拉过几个兵士在前面为他们开路。
三步并作两步,完颜从彝跟随在开路的兵士后面,因为宋军突然兵临城下的缘故,使得完颜从彝在慌张之余,竟然是一连好几次都差些踩空了登上城墙的台阶。
若不是身后的完颜可等人紧紧跟随着,恐怕完颜从彝还不等登上城墙,就会先从城墙高大的台阶上滚落下去,很有可能还没有看到攻城的宋军,自己就率先一命呜呼了。
登上了同样是混乱忙碌夹杂着叫喊声的城墙,完颜从彝在望向城外的方向时,瞬间是倒吸一口凉气。
隆安城外、气势磅礴的宋军如同乌云压境一般,黑压压的布满了整个隆安城外,大军头顶上空旌旗招展、杀声震天,而在最前方,则是如同一条条黑龙一样的骑兵一字排开,此刻正在隆安城下箭矢射程外的距离外来回飞奔。
而一些庞大的攻城械具,此刻夹杂在黄龙土雾之中正缓缓向城墙下推进,高大的云梯、迎风招展的巨大旌旗,挟裹着呼呼的风声,在众多兵士的合力之下,如同一杆直插云霄的方天画戟一般,带着杀气被立了云梯之上。
将士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械具发出的吱哑声,以及铁蹄踏在地面的轰隆声,在夹杂着快要弥漫整片区域的黄尘土雾,使得城楼上的完颜从彝有些目瞪口呆,甚至有种感觉自己很渺小,像是一叶孤舟正漂浮在大海上,而迎面的不远处,就是一个滔天巨浪正向他扑面而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完颜从彝双手扶着城墙,两只小腿还是忍不住的有些抽筋,他实在是不敢相信,宋军竟然真的一夜之间就兵临城下了。
“对了,探子呢?探子在哪儿?”完颜从彝从城下那杀气冲天的场面中回过神,急忙对身后的几人问道。
“今日一早出城的探子还没有回城。”完颜可看了一眼王质与高虎,神色凝重的回答道。
“那么……知道城外有多少宋军吗?”完颜从彝急忙问道。
“不少于五万。”依旧是完颜可回答着完颜从彝的
问话。
“五万大军?”完颜从彝听到人数不过五万时,这才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毕竟,完颜从彝上过战场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今日一下子面对城外杀气冲天的宋廷大军,他何时见过如此规模的场面,一时之间,在震撼心慌之余,根本没办法用眼睛来判断,城外那乌泱泱如乌云压境的宋廷大军,大致人数有多少。
城内有着最起码不下于十万的守城大军,城外的宋军只有五万,即便是他们有着一些让他们金兵胆寒的攻城械具,但那些在没有见到真正的威力之前,完颜从彝还是无法判断出那些东西对于他们人数上的优势,能够起到什么样的决定性作用。
随着完颜从彝再次审视着下方的宋军时,只见下方那些如同长龙一般游弋在大军边缘、来回飞奔的骑兵,依旧是不停歇在那游走,不过是渐渐的开始骑兵有所增加,随即范围也越来越大,最后则是以城南的这个这城门为中心,开始向两侧散开。
而几乎就在完颜从彝皱眉不解的同时,便开始有城内的探子跑过来禀报,不管是北还是东还是西,各个城门口如今已经布满了宋廷的骑兵在游弋巡视。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高虎有些搞不明白城下宋军的目的。
而完颜从彝的脸色则是越发变得有些发白,甚至就连嘴唇都开始变得有些发白,并不是因为高虎的话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在那些奔走如游龙的骑兵展开后,此时那如同一片片乌云的宋军,在头顶猎猎招展的旌旗下,也开始跟随着那些骑兵奔走的路线开始一片片的展开。
“围而不攻!”完颜从彝发白的嘴唇喃喃念出这四个字。
而此时远远拖在整个宋廷大军身后的宋军中军帐内,依旧是没有穿戴盔甲的叶青神情轻松、态度从容,在一个个传令兵来来回回进出之间,把一道道的命令从此处向军中传开。
赵盼儿、贾涉二人一左一右,帮叶青打理着一些军令,而墨小宝、完颜陈和尚则是率先走出中军帐,两人相视一笑后,冲着奔走到他们跟前的将领:“开始起火做饭!”
中军帐内的赵盼儿,显然是有些不满墨小宝跟完颜陈和尚的大声下令,微微不悦的皱了皱眉头。
自大军到达隆安城下后,这个中军帐一刻都没有安宁过,完颜陈和尚走了来了墨小宝,墨小宝走了来了乞石烈白山,乞石烈白山走了来了钟蚕,钟蚕带着自己麾下的将领走了来了完颜斜烈,完颜斜烈刚走耶律乙薛又来了。
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赵盼儿原本认为会颇为安静的中军帐,则是吵闹如闹市一般,根本不得片刻安宁。
如今眼看着来了又回的墨小宝、完颜陈和尚终于再次走出去后,本以为终于能够耳根清净一下的赵盼儿,则是又被帐外不远处下令的墨小宝跟完颜陈和尚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这样管用吗?”微微有些不悦的赵盼儿收回心思,瞪了一眼早已经消失墨小宝跟完颜陈和尚身影的中军帐门口,而后歪过头对叶青问道。
“管用不管用,暂时不知。不过既然完颜从彝打定了主意,要跟我们比家底,那么在咸平府跟他们比有什么意思?就不如到这隆安城下让他眼见为实的比比才有意思。”叶青揉了揉有些肿胀的太阳穴,别说是很少跟着行军的赵盼儿了,就是他叶青,久疏战阵之下,如今突然一下子再次亲自率兵征战,也有些不适应这吵闹紧张的中军帐。
此刻一切都安排妥当后,终于是可以长舒一口气,微微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而赵盼儿歪头看着还在揉太阳穴的叶青,咬着红红的嘴唇犹豫再三,终于是鼓起勇气,在贾涉的注视下突然起身走到叶青身后,白皙的脸颊没来由的显出一抹淡淡的红晕,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的低声道:“我帮你揉……。”
“嗯?”叶青有些惊讶的扭头看着脸颊已经红成一片的赵盼儿,还不等跟对视的赵盼儿说话,一旁的贾涉就急忙起身,一边急匆匆的往中军帐外走,一边嘴里嘀咕道:“对了,末将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末将先告退了。”
贾涉急匆匆的离去,让赵盼儿的脸蛋儿显得更红也更加的羞涩。
不过当赵盼儿看着贾涉急匆匆的离去,再低头看眼前的叶青时,叶青已经开始闭目养神,开始享受赵盼儿的双手按压太阳穴。
中军帐中一时之间变得静悄悄的,与外面将领的叫喊声、战马的嘶鸣声夹杂在一起的吵闹紧张的场面,像是两个世界一般。
稳住心神的赵盼儿开始认真的帮叶青按压太阳穴,双目有些空洞的游走于中军帐的各个角落,看着旁边那一身属于叶青的甲胄,想起刚刚的问题,心里头有些担
忧道:“那若是隆安城内真的粮草充足呢?或者……或者会宁府会驰援兵力跟粮草呢,那么到时候我们岂不是会陷于被动?”
一边享受着赵盼儿的按摩,一边闭目养神,听到赵盼儿的问话,叶青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道:“这也是为何我迟迟不让乞石烈诸神奴与会宁府接触的缘故,所以这下知道乞石烈诸神奴不攻会宁府有多重要了吧?”?赵盼儿微微蹙眉,那日在议事厅的商议,她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她那时候正在打探隆安府真正的守将,以及隆安府有多少兵力的事情。
不过在这一路上,她也倒是听墨小宝等人还再次分析过关于乞石烈诸神奴不兵进会宁府的事情,所以对于乞石烈诸神奴一直不攻会宁,只是一昧的游弋最初也是并不认同。
而现在听到叶青如此说之后,赵盼儿则是瞬间明白,有些豁然道:“您的意思是……要围困隆安,把隆安变成一座孤城?”
“不错,围而不攻,每日便是吃饭操练。当然,也要防备金军有可能寻找机会的出城偷袭。但不管如何,我们毫无征兆的兵临城下,一定会引得城内的金军惶恐好一阵子,而他们若是想要破局的话,就看完颜从彝这个人的城府,是否真的有完颜陈和尚他们说的那么深了。”叶青依旧闭目养神,脑袋随着赵盼儿双手的力度微微摇晃,时不时的能够感受到脑后与一片绵软总是在若即若离。
“如果他城府极深会怎样?不深又如何?”赵盼儿几乎已经快要等同于把叶青的头搂在怀里一般,不过一双纤细、温柔的双手,一直在不停的为叶青按摩着太阳穴。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总之,围而不攻能够看到好多我们眼下无法在隆安城打探到的消息。”叶青嘴角挂着一抹满意的笑容说道。
赵盼儿再次蹙眉,还是有些不明白叶青的意思:“原来一场战事,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啊。”
“战争向来讲究的便是尔虞我诈。”叶青笑着继续道:“完颜从彝若是城府极深,那么或许会跟我们耗到最后一刻,耗到这天气对我们越发不利之时,才会主动出城偷袭来破局。而若是城府不深,隐忍不够,那么用不了几日,一旦被军中的一些将领不堪入目的言语挑衅的忍不住的话,那么自然就会自乱阵脚。当然,之所以说还能够看出一些我们打探不到的消息,是因为他们出城偷袭的时间越晚,在证明完颜从彝拥有足够的城府之时,也能够证明,其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全掌控了城内的守军……。”
“上一次给您的消息,不是都已经说过,完颜从彝在刚到隆安的第一日,就已经杀了军中好几个将领立威了吗?”赵盼儿问道。
“重压之下才能够见分晓。当初我们还未兵临城下,而完颜从彝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能够掌控大军。如今我们已经兵临城下,甚至都做出了一幅要攻城的架势,投石车、云梯等都已经放到了他们肉眼可见的地方,而这时候,也正是真正考验他,是否已经真正掌握整个大军,以及是否已经让军中的所有将领信服的时候。”叶青闭目说道。
赵盼儿早就察觉到了自己过于用力的缘故,使得叶青的后脑勺已经紧紧贴在了她高耸的胸口。不过这个时候,因为注意力都在隆安一事儿的缘故,特别是她当初安插在隆安的探子,竟然被完颜从彝端掉了不少人,从而使得其他人很难顺利的再传出关于隆安城的消息。
这件事让赵盼儿极为恼怒,因为她自从跟随着董晁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像这一次这般损失惨重,而这也是为何她执意要跟着叶青来到隆安城下的缘故。
不过叶青的意思她已经完全听明白了,之所以这一次叶青率军声势浩荡、杀气冲天的兵临城下,做出一幅要攻城的姿态,显然并非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迫使隆安城内自乱阵脚。
完颜从彝虽然已经掌控了军队,但并不代表在外部宋军攻城阵势的重压之下,还能够完完全全的掌控整个大军。
那么一旦有些军中将领因为完颜从彝的城府、隐忍而龟缩不出的话,是不是所有的将领都会认同完颜从彝的龟缩之策呢?会不会有些军中将领,因为当初不战而退出咸平府的缘故,更主张出城与宋军交战呢?
毕竟,隆安城的粮草问题,以及整个隆安城在围困之下,将会是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城的压力,在命悬一线的形势之下,又有多少将领愿意选择被围困致死,又有多少人愿意做困兽之斗?
总之,叶青如今在隆安城下摆出一副攻城的阵势,可谓是把压力都抛给了完颜从彝,而完颜从彝若是想要把时间拖到大雪纷飞之时,那么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才算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