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在临安的声威或许因为朝廷掣肘的原因,与史弥远、留正等人比起来相差无几,甚至还要隐隐稍逊一筹,但若是在北地,以及在金、蒙古而言,叶青的声威即便是宋廷圣上都无法比拟。
而对于那些在金国为臣的宋人来说,叶青的一举一动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异常重要,甚至是关乎生死的一件大事。
北地枭雄绝非是浪得虚名,也正是因为叶青从未把身后名放在心上,也正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北伐的正确,以及相信后来人自会有一个客观的公道,才使得他能够顶住压力在北地以枭雄自居。
朱熹等书生在临安等地再次为叶青于民间造势,那些建立在如果之上,却又非常接近事实的假设,也使得叶青在再次北伐时,压力要比以前小了很多。
新君登基、北地北伐,不管怎么看,对于赵扩来说都是一件有利无弊的事情,既能够让他少年帝王的威望在民间得到提升,从而也能够因为如今跟叶青的“蜜月期”,使得他在朝堂之上的威望转换成实实在在的权利。
吏部员外郎韩彦嘉前往开封监察留都一事儿上,让朝堂内包括史弥远在内的臣子,随着北边传来叶青再次北伐的消息,从而选择了默认圣上对于韩彦嘉的差遣。
一个小小的员外郎,显然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但奈何少年君王决心已定,惶恐至极的韩彦嘉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心里头既是充满了七上八下的种种担忧,又微微有些将要时来运转的喜悦下,接受了圣上的差遣。
叶青北伐意味着北地如今空虚,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在这个时候前往开封,如同蚍蜉撼树,显然无法对叶青在北地的权势跟威望,造成多大的影响与牵制,但当今圣上既然选择了此人,是否就意味着……。
史弥远跟留正等人心照不宣,如果不出所料,只要韩彦嘉这一趟北地行,不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去招惹北伐的叶青,那么当韩彦嘉回来后,必然是要被迁升的。
所以这一趟员外郎的北地行,与其说要蚍蜉撼树般的去牵制叶青在北地的权威,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迁升,所谋划出来的迁升手段罢了。
史弥远默认了圣上对于韩彦嘉的差遣,不代表他对北地就没有野心,如同跟少年君王的交易一般,当韩彦嘉领过圣上的差遣后,史弥远微微轻咳一声,向赵扩行礼道:“开封置为留都,乃我朝国之大事、重中之重,庆王如今在开封主持修建一事儿,必然是颇为辛苦。员外郎一人前往开封监察,恐在一些决策之上无法决断,恐无法帮助庆王能够行之有效,如此岂不是有负圣意。所以臣请柬圣上,不妨再下旨允其他朝臣以员外郎为首随行,如此自然可事半功倍,也可早日督留都落成。”
史弥远的话说的是极为漂亮,即保全了少年君王的颜面,也没有伤到员外郎韩彦嘉的面子,不在韩彦嘉前往北地一事儿上做纠缠,反而表面上看起来是颇为看好韩彦嘉,还建议以韩彦嘉为首率其他人跟随一起。
如此更像是不等韩彦嘉走出朝堂,就已经认定了接下来韩彦嘉北行的功劳,隐隐把韩彦嘉一个员外郎的身份给抬高了不少,自然,这种抬高还要看接下来会选择什么品级的官员一同前往。
而随着品级越高,那么因为韩彦嘉为首这一句话,就足以把韩彦嘉置到越高的地位,从而也就使得,当有朝一日返回临安时,如何提拔韩彦嘉也就有了一个条框来束缚赵扩,可能随心所欲的提拔。
史弥远的高明之处正是在于,即能够趁着这一次韩彦嘉的北地行,把自己的心腹党羽塞进去一同前往开封,从而寻找在北地暗中拉拢其他官员,或者是削弱叶青的势力的机会,而且还能够跟这个即将得到圣恩的员外郎拉近关系。
同样,以韩彦嘉为首的所有人中,官职比韩彦嘉高的到时候必然是比比皆是,所以当韩彦嘉等人从开封回到临安论功行赏时,别人自然也能够分的一杯羹,从而也能够牵制着赵扩,不会一下子把一个员外郎提拔到过高的品级。
但让谁在一个员外郎的率领下一同前往北地,如今就成了朝堂之上的焦点。
赵扩对于史弥远的提议,虽然并没有料到,但当史弥远提出来后,他也知道,自己显然不能反驳他,毕竟,一旦自己反驳后,那么韩彦嘉想要前往北地而积累资历的事情恐怕也要跟着泡汤。
如今刑部侍郎的竞争者谢深甫,并没有理会留正那冲着他摇头示意,躬身行礼道:“回禀圣上,臣以为如今北地节度使叶青叶大人北伐于金,北地吏治显然便会因而荒废,眼下正是秋收之际,想必北地赋税一事儿也需有人监察才是。所以臣认为,工部尚书李心传跟随员外郎前往北地最为合适,一来开封府的重建有赖于工部,二来李大人在朝堂之上也颇有威望,去了北地之后自然也能够……。”
“谢深甫,你为何不自荐前往北地?”李心传不等谢深甫说完,立刻跳了出来严辞拒绝道:“李某虽然掌工部,但如今正是雷雨季节,不论是宫里还是孤山每年都要遭受一些损失,若是李某离开的话的,谁人来担当此大任?难道你谢深甫想要让圣上在漏雨透风的宫殿处政不可?圣上,依臣来看,临安安抚使谢深甫谢大人最为适宜,一来也曾在工部任过侍郎一职,前往北地助庆王重建留都与皇宫,在政务上并不会有生疏感。二来,相比起臣并未在地方担任过一州知府,而谢大人则是任临安安抚使近一年有余
,开封乃我朝留都,于谢大人而言所有政务更是再为熟悉不过。臣推荐临安安抚使谢大人跟随员外郎韩彦嘉前往北地。”
随着李心传说完后,整个大殿瞬间变成了静悄悄一片,李心传跟谢深甫可是如今刑部侍郎的竞争者,而今谢深甫率先举荐,显然是想要把唯一的竞争者支开,而后再来个近水楼台,但想不到李心传早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并不想跟着韩彦嘉沾这份北上的功劳。
官已经做到了尚书这一差遣,想要再往上,仅仅凭借北上之行显然是不行的,何况……北地真的有那么好去吗?
这些年来,不管是当年的王淮还是赵汝愚,抑或是韩侂胄、史弥远,都曾经利用过多少次机会给北地安插心腹党羽?可最后呢?有哪一个官员在北地混出了人样?
几乎所有被差遣到北地的官员,不到两个月就被判以贪污渎职等等罪名,而后灰不溜秋的逃回到了临安,再也无法踏入官场仕途,天天后悔莫及的痛哭流涕,大好前程就这么毁在了前往北地的差遣上。
这些几乎还都算是前往北地差遣的官员中最后得到善终的,还有多人进入北地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了?
问起北地的叶青时,得到最多的答复便是:北地落草为寇者太多,时常会下山强杀掠夺当地百姓,如此猖狂的行为,叶大人为此也很头疼啊,所以那些来北地任差遣的官员,有可能就是在赴任途中,被贼寇抓到山上去了吧?
什么?还有他们的夫人丫鬟啊?那完了,恐怕已经做了贼寇的压寨夫人了。
而一旦叶青回到临安,当有人质问叶青为何不打击那些落草为寇的暴徒时,叶大人总会两手一摊,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啊,但这些暴徒奸猾的很啊,当我大军还没有到时,他们就已经全部滚下山了,然后换上百姓的衣服,拿着锄头牵着牛,就成了当地老实本分的百姓,你让我如何分辨?何况我总不能滥杀无辜吧?会遭天谴的。”
那时候的韩侂胄会大怒,非要叶青指明是哪条路的哪座山,于是叶大人便随手告诉了他一个地方,而后韩侂胄在派遣了三千人的大军,拿着叶青的手令进入北地后,不等找到那座山,三千人就被人数过万贼寇的给围了起来,甚至据当时的将士讲,那些贼寇的盔甲跟兵器,甚至比他们的还要精良,那弓弩箭矢、寒光闪闪的,一看就是新的、还锋利的很呢。
于是自韩侂胄之后,史弥远是绝不会再轻易开口派遣品级高的官员,不经叶青同意便前往北地了,毕竟,这就如同……肉包子打叶青这只狗一样,永远都是有去无回。
而这一次,他正是因为这件差遣是圣上亲自下旨的,所以他才觉得有了可趁之机,若不然的话,他是决计不会轻易派遣他的心腹党羽前往北地的。
所以他也没有想到,谢深甫这不知死的老东西,竟然会举荐堂堂一个尚书前往北地。
按照他的意思,顶多派遣一个侍郎级别的就足够,必定是因为圣上的旨意,叶青就算是知道后,也会因为侍郎的品级而不加以计较,或许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是派遣尚书这个级别的高官,史弥远敢肯定,叶青到时候知晓后,绝不会顾忌是谁派遣而来的,即便是圣上的旨意恐怕他也会不管不顾。
他也曾想过利用这一点,来增加赵扩跟叶青之间的矛盾,但如此一来损失一个甚至两个尚书的话,他也损失不起,何况这朝堂之上还有一直没有说话的毕再遇、钱象祖等叶青的心腹,自己朝堂之上提出来,未必就能够在他们那里通过。
而且可别忘了,当初那些前往北地的官员,什么贪污渎职的罪名,都是经由毕再遇所掌的大理寺,在所谓的人赃俱获下受审的,而那些赃物等等,谁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无非就是大理寺受叶青之意栽赃嫁祸罢了。
所以谢深甫跟李心传争执完后,朝堂之上一下子就陷入到了寂静当中,龙椅上的少年君王在自己心里头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他虽然不清楚早年间的事情,但他很清楚,叶青能够把北地牢牢的掌控在手里,而让朝廷无论如何都无法插手,显然绝不是因为他在北地的吏治才华,必然是还有着旁人不清楚的阴暗一面。
而朝堂下的众多官员,也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有人因为这一次北上是圣上下旨的差遣,继而有些跃跃欲试,而有些人则是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慢慢移动着脚步往后退去,深怕朝堂之上的目光注意到他。
不同于史弥远等重臣,他们很清楚差遣到北地的官员,到底是如何落了个不得善终,他们所能够得到的消息则是以空穴来风为多,而在这些流言蜚语、他们同僚之间的议论之中,往往在谈论某一位前往北地,而后石沉大海的官员时,总是会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最后都能够把他们自己吓的手脚冰凉,一提及北地就如同看到了十八层地狱一般。
“朝堂之上可有熟悉北地的官员?”赵扩在众臣都陷入到沉默当中时,突然缓缓开口道。
看着无声无息的朝堂,虽然这一切都是问出话的赵扩预料之中,但真看到了朝堂之上竟然无一人熟悉北地的景象后,赵扩心里头又是不知不觉的把叶青列为了必须除去的第一臣子。
“既然刚刚是谢深甫谢大人提议,禀圣上,臣以为不妨就让谢深甫谢大人随同韩彦嘉一同前往便是了。谢深甫乃临安安抚使,如今叶青正在北地伐金,临安
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史弥远这时候突然悠哉的开口说道。
李心传毕竟是自己的心腹,在突然被谢深甫摆了一道后,他这个左相当然要替心腹扳回来才是,至于北地叶青的反应,此刻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到时候韩彦嘉这点北上行的功劳,自己不沾就是了。
谢深甫被史弥远反将了一军后,自然是无法反驳,刚刚他把话说的是那么的大义凛然,何况如今叶青忙于北伐,根本无法处置北地政务,他这个临安安抚使临危受命前往开封,面对别人或许他好拒绝,但当着圣上以及群臣的面拒绝的话,那么他想要染指刑部尚书的可能,可就是完全不存在了。
就在他正要硬着头皮,不理会留正的摇头示意答应时,李立方突然站出来说道:“禀奏圣上,臣以为不妨让谢深甫以及李心传二人一同跟随员外郎韩彦嘉前往,众所周知,随着臣卸下刑部尚书的差遣转任户部尚书后,这刑部尚书的差遣一直都空着,而如今谢大人跟李大人则是有力人选,所以臣以为,就不妨把这次北上当作对他二人的考校,就由……员外郎韩彦嘉来做评判。”
“李大人此意怕是欠妥当吧?李心传李尚书刚才已经言明,如今乃是雷雨季节,工部显然不能一日无……。”史弥远微微皱眉,他原本以为会跳出来帮谢深甫的是留正,或者是一直在朝堂之上,明里暗里支持谢深甫跟留正的毕再遇、钱象祖二人,并没有想到,会是李立方这货突然间站了出来。
“史大人不会忘了吧?李某可是曾经担任过工部尚书……。”李立方得意的对史弥远说道。
“但如今李某受左相大人之意,暂代刑部尚书的差遣,若是李某离开临安,刑部……。”李心传出声替自己找着借口。
而李立方依旧是洋洋得意,极为欠揍的说道:“李大人不会忘了吧?李某可是曾经担任过刑部尚书的差遣。没办法,李某就是这么优秀,刑部、工部都任过尚书,而且做的都还不错。所以李大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李立方那漫不经心、得意洋洋的话语,让朝堂之上的众臣恨不得跳起来,立刻把他按地上痛揍一顿,甚至就连龙椅上的赵扩,都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攥了攥自己的拳头,舅舅说话太气人了,朝堂之上的臣子这还不得被他得罪光了啊。
他那工部到刑部,刑部到户部的尚书差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自己不清楚吗?怎么就还好意思,舔着个脸在朝堂之上大言不惭。
于是史弥远便冷冷的打脸李立方道:“李大人做的确实不错,但据我所知,如今李大人任户部尚书已经近一年的时间,但听说到如今,户部的账目到现在还没有理清楚。而今开封置留都一事儿今年秋收后便要动工,若是户部的账目依然还是一团乱麻的话,如此恐会耽误圣上……。”
“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绝对能够把户部的账目整理的清清楚楚。”瞬间感觉脸颊火辣辣的李立方,瞪着一脸冷笑的史弥远说道。
群臣之中,因为他刚才欠揍的话语,如今随着史弥远跟他的对话,瞬间爆发出一阵对他报复性的嘲笑。
赵扩都有些替李立方感到脸红,显然若是再任由史弥远打击下去,恐怕一会儿勤政殿的御书房里,就会多了一个找自己诉苦的舅舅了。
“既然如此,那么不知还有谁愿意陪同而去。”赵扩在龙椅上替李立方解围,同样,这句话说的是极有水准,即没有同意谢深甫跟李心传随同韩彦嘉一同前去,但也没有反对,反而是问还有谁愿意陪同而去,至于陪同谁一起前往北地,那就是左相大人的事情了。
史弥远微微一惊,抬头扫向龙椅上的赵扩,只见赵扩此时已经表现出了对朝堂的不耐烦,正在对旁边的卫泾说着悄悄话,而刚刚说的那句话,史弥远回味了好几遍后,依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一时之间摸不清楚,到底是圣上的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
但随着赵扩的话语,朝堂之上品级较低如侍郎等官员,开始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往后慢慢的挪动着脚步。
若是说韩彦嘉、谢深甫、李心传他们位高权重,去了北地之后可能会无事儿,但他们若是跟随着去的话,那么恐怕……就是真正给人家祭旗用的了。
毕再遇此时才在朝堂上的阵阵不安中缓缓站出来,对着赵扩道:“禀奏圣上,叶青叶大人终究是北地节度使,所以此事儿是否要……。”
“你们看着办就是了,左右相可以商议嘛,退朝吧,朕还有事儿。”赵扩不理朝堂礼仪的说完后就起身要离去。
而朝堂之上,众多臣子此时看着毕再遇,眼神里充满了感激的光芒。
赵扩身为皇帝,自然不能够回答毕再遇的话,毕竟叶青是臣、他是君,若是一个君王差遣臣子,还需要得到臣子的同意,那他这个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而史弥远则是因为赵扩始终不提是否要告知叶青,所以他也不会去触少年君王的好胜之心,以免因此而让赵扩觉得,是自己故意在给他难堪。
随着其他臣子在赵扩离开后,生怕会被史弥远跟留正等人拽住一般,嗖的一声,一个个匆匆对着左右两相行礼后,便在第一时间逃离了朝堂。
留下了李心传、谢深甫以及留正、史弥远四人,依旧矗立在原地,开始琢磨着原本简单的一件事儿,被搞得如此复杂后,眼下又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