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修得极为平坦,路上行车也不多,偶尔有行色匆匆的家养狗在前方的马路上孤独地穿行;也会不时地碰上几个扛着工具的村民,梦瑶有认识的,也有说不上名字的,她都一一点头微笑而过。
接近路口处,是一片花团锦簇,正是人间最美好的四月天气,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和着新绿色树木的衬托,层层掩映、参差错落,装点着这条干净的普通的柏油马路。而这条路又是特别的。路的一边,是由一个个美丽雅致的“庄园”组成的别墅区,她还记得它霸气的名字:“御风苑”,那是一些个已经提前实现了经济自由的富人们居住的地方,正如她刚刚见到的那样;而路的另一边,在这片花团锦簇中转一个弯,参差的树木和各色花朵掩映着的,是她们镇上的一个村庄,爷爷就住在这里,大伯家的草莓园、蔬菜园就匍匐坐落在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
“爷爷!”
“爷爷!”
连续叫了两声,扛着一把大锄的爷爷明明就在她不远的前方走着,却始终都没听见。于是梦遥急了,加大电门快步冲到爷爷身侧,冷不丁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喊:“冯老头!”
这下爷爷准能听见,因为他最讨厌别人喊他冯老头,尤其是她,冯老头,冯老头,听着听着,像疯老头。
一听到这鬼灵精怪的喊叫,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回来了。回过头来,老人这回非但没有生气,那满脸的无孔不入的笑意还挤出了眼角的无数条皱纹。
“你这个疯丫头!”
“你大妈说你回来了,这一上午都哪儿去了?还骑这么快!”
“这个大舌头的妇人!她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替我哥给他们领导送东西去了么?”
“哦,对了,我还把你新编的篮筐做主也给一并送人了,您老人家不生气吧?”梦遥以最慢的速度骑行,同爷爷并排走着,爷儿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生什么气,爷爷老了,也没什么正经营生要干,再编来就是了。”
很快到了大棚,爷爷把锄头放进边上的小屋。
梦遥一脚迈进蔬菜棚,只见满眼都是翠汪汪的绿色,高高矮矮,欣欣向荣,移步到菜畦边上,每一个嫩绿的小家伙都由衷地展示着满满的生命力,仿佛要在人前争相显耀一般。
“行啊,冯老头,我不过是两个礼拜没回来,它们就给长这么大了。”看着它们,梦遥顿觉心情舒畅,就连呼吸仿佛也立刻轻松了起来。就地拔出一个水萝卜,拧下萝卜缨子顺势擦了几下带出来的泥土,放在嘴里吃了起来。开始觉得辣中有一丝丝的甜,后来没吃几口,就觉得烧心的活,又舍不得扔掉,于是问爷爷:“我吃不了了,爷爷,你吃么?”
爷爷在她身后一瓢一瓢地往菜畦里浇水,很快赶上了她。
“这回回来了还到学校么?前阵子看你忙乎得厉害,是写论文了吧?”
“恩,论文刚刚提交了,等待通知答辩。答辩通过了,就正式毕业了。”
“三年,也挺快呀,总算是要熬出来了。毕业了,找好了工作,再结婚成个家,这辈子有个着落,将来爷爷就是保不齐哪天要走了,也能走得踏实了。”
“爷爷!你又说这个!”
“刚刚在你大伯家看到了齐隽他妈,说她儿子刚刚读完了博士后,还当了导师的助教。人家八成是不会回国了。”
“不会的,齐隽是农大公派到美国乔治亚大学的,学期满了得回母校来任教,否则,就是违约。齐隽哥哥不会这么做的。”
平静的心湖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投下一颗小石子,一个不经意间,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梦遥的眸子黯了黯,低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覆盖了眸底的黯然。
梦遥接过爷爷拔起的一把菠菜摘捡。一时间爷孙俩相对无言,仿佛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而这心事,却是异曲同工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便是齐隽这样的人。当她还是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的时候,长她四岁的齐隽哥哥已经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由内而外散发的温润气息,含着淡淡的书香气,英俊的脸庞如上帝的完美雕刻,让他在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魅力。清朗无尘的双眸,总有细碎的阳光在跳跃;白皙俊朗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婉的笑意。在梦遥的心中,齐隽哥哥宛如神祗。齐隽与思远哥哥比邻而居,同年出生,从小一起长大,如兄弟一般亲厚。小时候,村里人开玩笑:“小隽呀,你长得这么好看,长大了可是要娶一个仙女作媳妇了喽?”
“冯爷爷家梦遥就是仙女,我长大了娶她就好了。”齐隽绷着小脸儿一本正经地回答,同时,拍着自己单薄的小胸脯,“到时候,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保护她啦!”
每次村里有那些坏心眼的男孩欺负她,骂她是没人要的、捡回来的野孩子,往她的头上扬土、冲着她身上吐唾沫,还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拽倒,哥哥会第一个冲过来用拳头把坏男孩吓跑,而齐隽,总是把哭得满脸是泥土的她拥在怀里,用他干净的白手帕为她一遍遍耐心地擦拭着小脸和小手,轻声哄她:“遥遥才不是野孩子,遥遥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还有思远哥哥齐隽哥哥。他们才是野孩子,是一群没有大人管教的野人!”那声音柔柔的,细细的,现在想来都宛若天籁。梦遥仿佛自己是一位在尘世间落难的公主,而两位哥哥便是来自另一个国家另一座城堡中的王子,王子英俊潇洒,武艺高强,打跑了强盗,把她抱上了马车,一路车铃儿响,马蹄声急,大约走了三天三夜,才返回他们的宫殿。从此,小公主梦遥,整日家跟在两位王子身边,犹如一条可爱的小尾巴。
想想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童年和青少年,上方的天空,时而阴云密布、时而电闪雷鸣,但两位王子般的哥哥,总是雨后的那方晴空,晴空上还挂着漂亮的彩虹。
后来男孩儿的胸脯渐渐结实,但却不能再坦然大方地将她拥在怀里,而那双澄澈如湖水般的双眸,欢笑时会有细碎的阳光在湖面跳跃,波光粼粼;安静时,就是平静无波的宝石,清纯透彻,望着她时,眼角弯弯,是当年的少女那湖波澜壮阔的心海里,最最温柔的港湾。
大学四年,那个情书如纸片飞扬的年代,齐隽不带一丝犹豫地拒绝了所有示好的女生以及远的近的去家里提亲的人,说他心中已经有了自己心仪的女孩。后来,他用自己的奖学金买了一台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高配置的新电脑,把家里曾经给买的旧的电脑给了他妹妹。他用他的新电脑打出的第一个字、写出的第一份信,就是给她的。信的内容梦遥至今记得。
“梦遥
我们的距离常常只有一墙之隔、一梦之遥。小时候每每听的你在隔壁大伯家与哥哥一同玩耍欢笑,我便坐上墙头吹笛,假装笛声与笑声只是不期而遇。你终于抬头用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就像是清晨栖息在枝头的彩蝶,轻盈地振动着翅膀,我的心,早已融化成一泓湖水。你终于停止了嬉笑声,肯驻足下来倾听!你说隽哥哥吹得真好!笛声只为你而来,连我都是,怎能不动听?……
这是我对我的小仙女第一次直击心灵的告白,不论这表白能不能直达你心底,我都无怨无悔,因为你让我知道了这二十几年来爱的存在。无数次清醒时还是睡梦里,我幻想的新娘、像我们父辈一样生活的伴侣,都是你。只可惜,你还小,还是个稚气未脱的高中生。将来即便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以你那对奇葩的父母,他们指不定要将漂亮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你怎样地去“奇货可居”,所以我,唯有更努力,更优秀,方才可以配的上你……思远那个家伙仿佛早就识别出了我的本意,几次三番要我不要打他神仙妹妹的主意,可是我早就想过了,如果你能同意,他这个不怎么靠谱的大舅哥,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认下了。”
只记得,当齐隽让他妹妹把打印好的情书悄悄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在一个无人的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坐在灯下一遍遍地品读,汹涌澎湃的心海里,也一次次地开出层层叠叠五彩缤纷的花朵来。“齐隽,齐隽”,一眨不眨地盯着落款处,心底深处一声声轻声轻语唤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那么轻柔,每当这时,梦瑶总能听到心里花朵盛开的声音:“齐隽哥哥,我愿意,无比地愿意!”
那年梦遥大三,而齐隽哥哥,已经用两年的时间提前休完了农大硕士的课程,以优异的成绩被学校公派到美国乔治亚大学读书,主攻高原生态方面的研究。那时刚入秋不久,风儿还是极其温柔。通向登机口的通道里有风吹过,卷起她的发,而后又纷纷扬扬吹在她脸上。齐隽的父母妹妹在一旁等候,梦遥与哥哥一前一后帮他推着行李和书箱。
所有祝福、安慰、提醒、关切的话语车轱辘一样在三人口中来来回回的滚动,可是梦遥总觉得还是不够。就在齐隽转身要登上飞机的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向前疾跑几步,顾不得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冲着齐隽大喊:“齐隽哥哥,我愿意,我愿意一直等你!”喊声几乎用尽了她的全力。
齐隽嘴角微微扬起,深情的双眸中似乎有晶莹在闪烁,而后用力地挥手,转身进入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