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3

他们回来的时候，街道跟原先没什么太大分别。大部分被炸毁的道路和建筑，包括慈善院在内，都只加固了关键破损处。而且，基本上每天还得去附近防空洞躲避一段时间，不管有没有轰炸。

听玛莎说，这是因为大陆战事还很紧张，德国人随时会空袭。但城市里的士气很足，大部分在周围建筑里生活或工作的人还在原来的地方，似乎习惯了整日被烟尘和废墟包围，进而打起精神互帮互助，唉声叹气的人则越来越少。慈善院原本剩下的十多个孩子现在增加到了将近四十个，许多都是在轰炸中失去双亲或跟家人走散，意味着每个人生活的地方更小，资源也更紧张了。

帕萨莉庆幸自己之前了保温饭盒并在离校前带了不少吃的东西，但面临的问题依旧不少。

首先，从学校带来的食物只能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吃。

其次，回到这里总让人感到非常不安全，想待在汤姆身边。可她才在返校前说了那种蠢话并为此无比懊恼后悔，因此现在就不该展现出软弱来——至少不该再在他面前展露这种情绪，那会显得她非常没有尊严。然而，没有什么东西比战事更能摧毁人的自尊，她最终还是屈服于恐惧和不安，紧紧跟在汤姆身边，像个跟屁虫。如果他此时拿这个取乐，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在他没有。

哪怕她有意保持沉默，笨拙又徒劳地试图维护自己的尊严，他看出来了，也没有取笑她，甚至没因为占据有利地位而高兴一下。相反，他的情绪并不高，尽管重又跟她说话，甚至不时关照她，但话却比以往更少。

帕萨莉不确定这算不算他的让步，但的确为此如释重负——这种时候以及这种地方，她只想安静地待在汤姆身边，汲取对方身上那种强悍的不屈的气势。

不过，她能肯定，他情绪不佳的一部分原因很可能是失去了时间转换器——倒不是因为什么意外导致转他的换器被没收，而是离校前，校长要求获权使用的所有人把东西还回去。

“对不起孩子们，下学期我们会尽量把课表安排得合理一些。但时间转换器需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个格兰芬多女生问了出来：“……是因为欧洲的战事吗？”

“是更需要它们的地方。”迪佩特校长叹了口气，没事明说，但大家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情况不容乐观。

这让帕萨莉想到巴黎交流会时的突如其来的搜捕行动以及当时被抓走的巫师们，禁不住又开始害怕担心，不确定那边的势力会不会蔓延到英国来。如果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那不论魔法界还是麻瓜界，她都无处可去了。

此外，在学校住惯了舒服安静的寝室，她现在完全无法适应目前的就寝条件，若非跟汤姆挑灯夜读，几乎夜夜睡不好，总是很容易就被惊醒。

好在种种折磨持续了没几天，艾弗里家的小精灵来接她去看望妈妈了。

跟最初一样，多多突然出现，给周围人施了忽略和驱逐咒，尖声尖气地说明来意。

她感觉松了一大口气，不用每天待在汤姆身边承受着内心的纠结、害怕和疲劳，可又忍不住为丢下对方而愧疚。

兴许是脸上露出了这种情绪，汤姆撇了下嘴，边帮她收拾东西边面无表情地迅速小声说：“别多愁善感了，去了那里可以好好使用魔杖……不用担心踪丝，毕竟你身在纯血巫师的宅子里，而纯血家庭的孩子从没遵守过校外不准使用魔法的规定……”说到这里，他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帕萨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可是在斯莱特林，”读懂了她眼里的惊讶，他迅速而简短地说，继而把帮她收拾好的行李塞到她手里并催促：“快走。”

帕萨莉跟着多多离开了，汤姆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去，一手插/着口袋，脸上仍然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有点不耐烦。但这次，她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她们降落的地方并不是妈妈所在的卧室，而是一间华丽的陌生房间。这里的家具、地板和地毯都是深色的，墙布布艺织物的颜色也都为墨绿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让人感觉一进房间气温都下降了一些。

一个消瘦的老头正坐在厚重的书桌后面，她刚一出现，就抬起头来。是纳博克斯-艾弗里，她血缘上的外公。

对方注视着她，满脸褶子纹丝不动，雕塑一般，却丝毫不影响他散发出一种上位者说一不二的气势。帕萨莉感到抵触的情绪悄然滋生。

“你看上去没太长高。”对方突然说。

帕萨莉踌躇了一秒，按捺住内心的排斥和不高兴，尽量以礼貌的口吻平静地回答：“如您所见，是的。”

可纳博克斯-艾弗里似乎没想到她竟然会回答，一时间反而沉默了下去。“……你该好好休息。”但他毕竟是艾弗里家的家主，很快摆脱了这短暂的尴尬又说，“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谢谢，我会注意的。”帕萨莉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的语气不要不屑一顾。

“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或者乔洛莉娅写信。”纳博克斯看了她一眼，又说。

顿时，那天在盥洗室听到的斯莱特林女生的议论在她脑子里响起——纯血家族会愿意培养一些血统不那么光明的私生子。

“谢谢，我什么都不缺。”她觉得遭到了侮辱，开始恼火起来，但还是尽量压抑火气，以得体的方式表明态度：“很感谢您照顾妈妈。”

“卡丽是我和乔洛莉娅的女儿。”显然她后面的那句话也让纳博克斯不舒服，因此便忽略了前面一句，“照顾她是我们该做的。”

这次变成了帕萨莉沉默，内疚和窝火让她觉得没脸反驳——要不是她，妈妈跟那个男人1分开后马上就能回家，而不用冒险独自隐居，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使用魔法，消耗自己的生命。

“你不用操/心卡丽，只需安心学习即可。我们会帮你在古灵阁开一个个人账户存放专利所得的收益，不必麻烦布莱克家的少爷了。”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纳博克斯不再计较，声音也变得和蔼了一些，可一样显得居高临下，“就像我说的，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或者乔洛莉娅写信。”说完，不等拒绝，就让多多把她带走了。

妈妈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不少，可能是知道她一切安好，艾弗里夫妇也没有为难她，她的神情看上去也放松多了。

帕萨莉很高兴，可一边放下心，另一边又闷闷不乐——她欠了艾弗里夫妇良多，而且债台正在不断高筑。除了专利申请成功后艾弗里夫妇送的东西，其实认真想一下，就会意识到，哪怕按照纳博克斯-艾弗里的说法（事实也确实如此），妈妈是他们的女儿，照料生病到无法自理的女儿完全符合情理，也算是他们的义务，可对她而言，这也是一个难以还清的人情。

本来，作为导致妈妈受苦受累的元凶之一——另一个是那个男人，她该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顾妈妈的重任，否则就得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这世界上多的是没了妈妈的孩子，比如汤姆，还有沃尔慈善院的孩子。但幸运的是，有人发现了倒在外面的妈妈，艾弗里夫妇又不计前嫌地把对方接回去照料（当然，他们其实也是软禁了自己的女儿），哪怕并不是出于为她考虑，害怕她失去妈妈，可她最终还是因此收益——他们救下了妈妈，让她能对生活和未来抱有希望，能认真地学习和成长，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所以，不管以后是否能把妈妈从艾弗里家接出来，她都得念他们的情。

然而这样一来，以后就很可能不会像她之前规划的那么简单了。显然，成年后，她得想方设法地还艾弗里夫妇人情——倘若他们离世，这份人情就由他们正统的子孙后代继承。可一想到同年级的帕里特里-艾弗里，她血缘上的表弟，帕萨莉就忍不住反感，接着委屈起来。

“怎么了，萨莉？为什么不高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听说你的发明获得了安萨斯特公会的认可。都能赚钱了，真了不起。”妈妈原本高采烈地，看到她心情低落的样子，有些担心，搂住她的肩膀，俯身在她的头顶和脸上各吻了一下，温声问。

帕萨莉站住，搂住妈妈的腰，把脸埋在对方的肩膀窝里，不说话。

妈妈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可能遇到了难以启齿的困难，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拍着她的背，语气依旧有些担忧，但也很坚定，“萨莉，妈妈现在没法出去帮你，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以前我们经常说什么来着？困难根本打不过办法，因为困难只有一个，可办法能有好多个呢。”

帕萨莉想起来了，这的确是妈妈以前的口头禅。办法的确永远比困难多，终能打败困难。顿时，她觉得心里暖暖的，踏实多了，可随即又更加委屈起来，心头涌上难以启齿的心酸，忍不住掉下眼泪。

妈妈不再说了，转而开始絮絮叨叨谈起最近看的书——虽然遭到软禁，可艾弗里夫妇没限制看书或者听音乐。

对了，小时候摔倒，或者不知为何被村子里的坏孩子嘲笑，哭着跑回家，语无伦次地诉说委屈时，妈妈都会用她喜欢的东西转移她注意力，安慰她，让她冷静下来，似乎知道越劝她哭得越厉害，没法把事说清楚。想到小时候的事，帕萨莉忍不住破涕为笑，随即听着妈妈的打岔，内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而妈妈也说着说着，逐渐认真起来，拉着帕萨莉走到书架边，把相关的书拿出来，翻给她看。

也是这时，帕萨莉才发现，这里跟上次比，又变了不少，不仅多出至少三四个房间，还多了很多东西，比如放着一些精致小玩意和小摆件的展示柜。

妈妈的眼睛从书上抬起来，见她走神了，便把书放下，一一带她参观了一遍，告诉她多出来的房间都可以用来做什么。

“这是你学习的书房，这间是藏书室，很多是艾弗里家的藏书，多多会定期更换，或者你需要哪些，让她带给你。这间你可以用来做试验，里面已经添置了一些器材，如果不够，就跟多多说，她会告诉你外祖父母。这间是我们的活动室。”

帕萨莉不动声色地听着，注意到妈妈的口吻不再像上次那样犹豫且充满复杂的感情，而是恢复了她记忆中的样子：镇定，坦然又带着一种处变不惊的庄重。她很疑惑，妈妈难道已经想通了吗？不再因她而纠结如何对待艾弗里夫妇了吗？

她想着，小声打断了妈妈的话，提出了内心的疑问。

妈妈顿了一下，然后拉着她开始在房间里散步，边走边说：“是的，我想明白了。他们是我的父母，爱我的心情跟我爱你是一样的。当然，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现在别无选择。但这也是这次我想跟你谈的事。”

说着，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帕萨莉，温柔又平静地说：“你上次离开之后，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你和你的决定，这是我的错。我怨恨他们，可也知道他们仍旧关心我。这种矛盾的情绪让我很纠结，而你从小就很敏感，受到影响不奇怪。

至于我为何怨恨，你也猜得到，是因为你。我知道他们非常固执，不可能接受你，不肯让你堂堂正正地进出艾弗里家。其实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他们会接受你，甚至觉得他们说不定会伤害你。我太了解他们了，除了他们，我的姐姐，哥哥还有弟弟，也就是你的姨妈和舅舅们，对于名声和血统一直以来都在乎得不得了，几乎到了极端的地步。而你是一名混血，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我甚至希望你是一个普通人，永远也不了解魔法，也没有魔法，这样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但你在婴孩时起展露出了魔法天赋，而我的身体也出了问题，这个计划便被打乱，出现了之后的一系列变故。”

“可我不记得之前展露过任何魔法天赋呀，”听到这里，帕萨莉忍不住打断，“我记得第一次魔力暴动是在慈善院里，马汀妮害得我被戴尔小姐罚站……”

“要知道，你三岁前，最喜欢给家里的东西变颜色。我一不留神，就有东西换了颜色并悄悄飘起来转圈。但我们住在普通村庄，你这样会引来别人不友好的注意，所以等你大一点、能听懂话的时候，我就尝试给你读故事，听音乐，设法转移你的注意力。你也的确慢慢地越来越少使用魔法了，最终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现在想想，可能你潜意识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所以不再用了吧。真对不起，萨莉，幸好你没因此出什么问题。”妈妈内疚地笑着搂了她一下，“可以原谅我吗？我在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而这只是一方面。”

“妈妈你在说什么呀，”帕萨莉提高了声音——听到不记得的往事，既新奇又温暖，但妈妈自责的话又让她着急起来，赶忙反驳，“你说的没错，村子里都是普通人，如果我总是随心所欲使用魔法，只会招来麻烦。你没做错什么。而且，我喜欢你的故事和分析，它们帮了我很大忙呢。”

“是吗？”妈妈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继而接着言归正传，“不过，这也是为什么前几年我一直没告诉你外祖父母我有了你。毕竟我跟他们最瞧不上的普通人结婚，你又是一名混血女巫。在没法自保的情况下，我因为不信任他们，没法拿你的安全冒险。相比之下，你还是在慈善院更安全。慈善院都是孩子，而且我了解过，管理员科尔夫人还是比较负责的。但后来你的东西无意中被普通人捡到，又赶上魔法部彻查，他们便得知了你的存在。也是那时，我也才知道，伦敦遭遇轰炸，你在慈善院也不安全。

而你外祖父母这边，对我也很不信任，百般防范，生怕我再做出什么抹黑家族名声的事来——在最初回来的一段时间内，甚至不愿意给我开一扇能看到花园的窗户。因此，从魔法部那里听说你的身份后，他们先是惊讶，然后气坏了，不停地逼问我你父亲是谁。我吓坏了，也很担心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突然得知你的情况的，还以为是赛迪被抓住了。好在不是赛迪。他们告诉我，你遇到了麻烦——校外使用魔法，被魔法部检测到，可能被开除，而且还被起诉故意破坏魔法部财产——要是我不老实交代，他们就不管这事了。没办法，我就只能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他们气炸了，又发了更大的一通脾气。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插手了，并且不仅没有伤害你，还让我们能再次见面。此外，无法否认的是，他们抚育我长大，自得病之后一直小心看护，直到我跟赛迪跑出去。回来后，我也一直得到照料，除了不能出去外，基本上什么也不缺。因为这一切，我没法真正狠下心来恨他们。

但我想说的是，萨莉，这都我的纠结。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没有任何错，无需承担任何不属于你该承担的责任。造成这一切麻烦和痛苦的是我，而你是梅林赐给我的礼物，让我得以从之前不开心的生活中走出来，真正享受自己小家庭的快乐。因此，我不希望你因此感到有任何负担。况且你的外祖父母永远也无法像别人的一样疼爱你，甚至还会因为偏见而时不时刺痛你。你可以讨厌他们，可以对他们的帮助不领情，毕竟他们怎么也没法成为合格的外祖父母，而我又没法改变他们。萨莉，如果你是因为你外祖父母的某些话或者某些行为而感到难受，大可不必。我代他们和我自己向你道歉，希望你能放下顾虑，快快乐乐地享受校园生活。”

帕萨莉不知道妈妈是怎么知道她的想法的，但被戳中心事，既难为情，又心虚愧疚，不敢看妈妈，但与此同时，胸口凝聚起一股热气，让她感到轻飘飘的，特别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抽噎到什么也说不出了——她似乎听到长久以来时不时扯拽、催促着她踉踉跄跄朝前赶的一大部分沉重枷锁“咣当”一声脱落。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了书上说的“自由”这个字眼。

接下来，她度过了十分轻松愉快的一段时光，仿佛再次变回了妈妈的小女孩——兴许是健康情况好转，想通了一些事情，也不再担忧女儿的安危，妈妈几乎完全恢复了精神，让帕萨莉重又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只要待在妈妈身边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担心，只需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专注自己的装置研究即可。

况且，妈妈拿出比以前还大的热情和鼓励，帮助她进行研究——尽管没有直接从她口中得知正在研究的东西是通往以前家的门钥匙，但一看到赛迪莫斯的笔记，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虽然依旧克制地抿着嘴，但眼睛里闪着激动，期待以及由衷的高兴和骄傲。没有多说什么，她以行动代替了语言，帮着找了很多书籍和资料，整理出来后再在睡前聊天中一一细说。通常说完正事后，她还会挑起一些没营养的话题，比如回忆帕萨莉小时候的趣事，或者年轻时跟赛迪莫斯的经历。

而帕萨莉最喜欢这种话题了，听得十分入迷。

“原来你们也吵架呀？”这天，她们的睡前谈话讲到了妈妈和赛迪莫斯吵架的事。

“当然，我们经常拌嘴，”妈妈笑了，“大事小事都会吵，可这并不影响友谊的持续。不过，最严重的一次，让我们差点闹翻。那时，我们为你父亲经常发生争执。她很讨厌你父亲，觉得他是个公子哥，根本没法承担家庭的重任，说我不能使用魔法，一直以来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他更是娇生惯养，身为普通人，基本的家务都不会。”

“然后你就跟……那个男人跑了？”帕萨莉问，哪怕此时再说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妈妈竟然做出这么欠考虑的事。

“是的，跟赛迪没说一声。”妈妈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奈和抱歉，随即又露出诙谐的表情，边调侃边怀念地回忆：“不过，你不知道，即便看不上你外祖父母对我的过度保护，又帮我从家里逃出来，可赛迪最终变得跟他们没两样，总是反对我出去玩到很晚，唠唠叨叨的，还偷偷在我身上装了自制的定位装置，一到点就突然现身把我找回去，可把我气得不轻。因为这个，我们经常吵得很凶。怎么，你也跟朋友吵架吗？”回忆完过去后，妈妈好奇地问。

帕萨莉点点头，把跟米莉安因为阿尔法德而吵架、冷战最后又和好的事情说了出来。

妈妈笑了起来，点了点头，“你们会成为真朋友的。米莉安真是个真诚又爽快的好姑娘。吵架本身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吵完之后能否把各自的想法认真跟彼此交流清楚，之后该让步，该道歉，都爽快地做到。”

帕萨莉很赞同，“是的，我之前很担心会因为这事失去两个朋友。但幸好没有。”

“那位布莱克呢？他真对你有什么想法吗？”妈妈又问，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不再像之前见面时那样忧心忡忡。

帕萨莉迟疑了一秒，最终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妈妈笑了，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布莱克少爷对这件事的反应也不错，也是个真诚的好孩子。你交的朋友都不错，萨莉。”

帕萨莉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这位迷人的布莱克少爷，你真的没有像米莉安一样，喜欢过他吗？”妈妈又问。

“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可我没有。他是米莉安喜欢的人。而且，”帕萨莉有些害羞地压低了声音表示，“我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

“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妈妈好奇地立刻问。

帕萨莉在黑暗里红了脸，有些别扭地试图转移话题：“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呀？”

“我现在对男性没什么想法。”她感到妈妈笑了，“自从跟你父亲结束之后，就没再想跟任何人开始一段感情了。不过，我以前很喜欢多才多艺的人，要是能相貌英俊，双腿笔直就更好了。”

帕萨莉的脸更红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还会跟妈妈讨论这种连跟米莉安都不肯说的话题，但内心止不住觉得兴奋又害羞，忽然就能理解为什么室友们隔着床幔讨论男生们会那么热切和激动。身体里蹿起又刺又麻的感觉，好像偷偷背着大人做了些平时不敢做的调皮事，她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又有些迫不及待，便接着问：“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才叫英俊呢？”

“哦，首先五官肯定得对称，脸部棱角不能太多，还记得以前家里那本雕塑书上看到的朱力亚诺-美第奇雕像吗？像那样的男性，我认为就是英俊的。其次，得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然后身材也不能忽略，得体态匀称，腿要直，肩膀不能太窄或是溜肩。在此基础上，要是再能有双修长典雅的手，就非常完美了。那么，你怎么看呢？”妈妈说完了自己的看法，转而又问。

帕萨莉不好意思地把红着的脸埋进了妈妈怀里——跟妈妈的超高审美相比，她的偏好是不是太普通和庸俗了？这么一想，又过了好一会，她才敢小声坦白：“金发碧眼，笑容灿烂，个子要高。”

妈妈笑了起来，会意又暗示般地轻声感叹了一句：“这么具体呀……”

她感到妈妈的笑意越发浓厚，脸红得更厉害了，只能乖顺地任对方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好在妈妈没有接着调侃她，不然那可太让人难为情了。

“……我只是说说看法而已，”等了一会，见妈妈没有回应，她有些不安，想起了自己不恋爱不结婚的誓言，立即争辩般地补充道，“我不会谈恋爱和结婚的。”

这回，妈妈没有保持沉默。帕萨莉感觉到她变得认真起来了：“可我还是希望，如果你遇到合适的男孩，不要一味抵触这件事。有一个人能陪你到老，难道不好吗？”

“我不用男人陪，我有你，有朋友。”帕萨莉立刻说。

“但我没法一直陪着你，你的朋友们最终也会成家的，没法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不是吗？”

帕萨莉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毕竟米莉安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以后很可能会结婚生子，那样的话，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肯定会减少——于是转而强调：“可男人婚前和婚后不都是两张脸吗？那个男人不就是这样吗？”

妈妈并没有动摇，声音沉稳温柔：“我和你父亲只是因为对彼此了解不够，后来遇到的困难又太大了，所以才没走下去。幸福的夫妻还是有的，而男性，跟女性一样是人，有好的，有坏的，有坚强的，也有软弱的，有负责的，也有轻浮的，不能因为一个人就对整个群体抱有偏见，否则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帕萨莉沉默了，但紧接着不服气地问：“可人都是会伪装的。有时候轻浮的人也会装成沉稳的样子欺骗别人感情，要如何判断呢？”

“那就不妨仔细吧，装模作样只能坚持一时，时间一长就会露出马脚。你的观察力不是一向很好吗？只要花时间认真考察，就一定不会看走眼。而且也可以注意一下身边和谐的伴侣们是怎么相处的。因为我们的缘故，你没有父亲，可能会在跟男性相处方面遇到一些困难。我记得你说过，米莉安交了一个男朋友？他们怎么样？”

“……他们挺好的。”说到这个，她努起了嘴，有些吃醋，可并没有轻易认输：“但我的观察告诉我，男性并不可靠。以前在村子里，周围的人，不管是农户还是绅士小姐，男性都对女性指手画脚的，不少还拳脚相加。相信这些人婚前肯定看着人模狗样的吧，否则那些女性怎么会同意跟他们成家。”

妈妈被她的推理逗笑了，但并不认同：“好吧，但你见的人还是太少了，一个村子里的人怎么能代表英国所有人呢？而且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农户和绅士小姐，很少是通过长时间自由恋爱最后成婚的，大多是双方见了几面，短暂接触后，印象还不错就成了，根本没有仔细了解对方。更不用说有些本身就是家里安排的亲事，女性没有工作，没法养活自己，只能结婚。但你不属于这种情况。你的装置获得了专利，应该很快就有收入了吧？更不用说毕业后，你肯定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所以并不用看人眼色，完全可以自己做主，花足够的时间观察和考察对方的人品，了解对方在关键地方的观念是否跟你一致。”

这番话的逻辑可以说是非常严密了，起码帕萨莉找不出驳斥的论据，只能不甘心地撇撇嘴。

“那么，你为什么喜欢金发碧眼的男孩呢？”见她沉默了，妈妈笑着又把话题扯回到之前的上面来。

“……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些童话书吗？”帕萨莉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里面的王子都是金发碧眼。而且这样颜色的头发和眼睛让人想到太阳，雏菊花蕊，天空和大海，”说到这里，她不知为何想到了汤姆——他的头发像黑玉，眼睛像黑夜下或平静或微微晃动的湖水。不过，这个念头刚划过脑际，她就意识到不对——不该想他，便马上强调般地补充：“最不喜欢黑色头发，太沉闷阴郁了。”

然而，话音刚落，她莫名觉得更不自在了，便赶忙补救道：“我在巴黎交流会上认识了一个德姆斯特朗的男生，他就是金发碧眼，特别英俊，叫奥古斯特-舒尔茨，比我大一些，已经有两个专利了。他很健谈，分开后，我们一直在通信，他人很好。”

“我看了报道，说你们这次会议因为局势的关系匆匆结束了，但据说总体顺利，我还想问你呢，交流得怎么样？”妈妈忍不住打断，兴致高昂地点亮了台灯，探身从床头柜里找出一本笔记本。

本子的每一页都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和照片。帕萨莉看到，最近的几页上贴了好几块从不同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还配上了一张会议结束后的集体照。妈妈高兴地伸出手指轻轻摩挲了照片几下，又转过脸来看她，指着照片问：“这是你，对不对？”

“对。”帕萨莉心里暖暖的——这张集体照里有将近三十个人，照片又相当模糊，每个张人脸比墨水滴还小，但妈妈竟还是认出了她。

接着，她想起这次回来，特意带了交流会的纪念相册要跟对方分享，便跳下床，跑去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相册递给妈妈，两人一同靠着看照片。

妈妈很惊喜，“居然还有纪念相册呀？我看看。”说着，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惹得帕萨莉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你可能喜欢，就带回来了。其实一早就该拿出来的，可最近我们讨论研究，我就忘了。”

“你很漂亮，萨莉，”妈妈微笑着边翻看照片边说，转过脸来摸了摸她的脸蛋，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和疼爱。

帕萨莉难为情又开心地把头埋在妈妈肩膀上，随后把奥古斯特指给对方看。

“确实不错，”妈妈看着照片中露出灿烂笑容的金发男孩，莞尔一笑，“很英俊，而且符合你的审美。”

帕萨莉害羞地脸红了，继而有些骄傲——妈妈也认可，说明她的品味还是不错的。

继而妈妈注意到了汤姆：“这是谁呀？这个男孩更英俊。”

帕萨莉又不自在起来，但还是努力装作自然地回答：“哦，这是汤姆。”

“他的五官可真端正。”妈妈仔细看了一会，又感叹了句。

“我没觉得。”她立刻说，却感到更别扭了，“还是金发碧眼好看。”

“他的面部线条和五官轮廓都很流畅，没有多余的棱角，眼睛和头发颜色也好看，就是有点瘦，而且他得多晒晒太阳，脸上不太有血色，”妈妈没理会她的反驳，兀自说道，语气中还透露出一些同情来，“能跟你一起去这种级别的交流会，的确是非常优秀了。”

帕萨莉有些惊讶，还记得之前跟妈妈说汤姆的性格时，对方也赞成要要跟他保持距离，便问了出来：“可我记得你上次也说了，赞成我跟他保持距离。”

“没错，”妈妈抬起头温和地看向她，“但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因为走得太近，最后成为伴侣。可作为朋友，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能力强，头脑聪明，在关键的时候还有担当。在没有父母看护的情况下长大，人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对于朋友，不能这么苛责。而且，就凭他在轰炸中还敢拉着你跑，甚至为了保护你跟陌生男人搏斗，他就是个好孩子。”

帕萨莉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