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祠堂,赵夫人领着于丹青走了进去,于文正和于彦修早已等在此处。于彦修站在门口处,于文正负手背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个崭新的牌位。
那个牌位上赫然刻有“于锦翰”三字。
“爹爹。”于丹青抿了抿唇,敛起所有神色,轻声喊道。
于文正侧身看向她,瞳孔微缩,盯着她看了一阵,点点头,领着她给每个牌位上了三柱香。
上完香,四人出来,一众人又簇拥着于丹青,热热闹闹的往清晖院而去。
来到清晖院厅堂,老夫人全身褐红新衣,连鞋子也是簇新的褐红缎面鞋,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见到熹王妃时,她的眼色明显顿了一下。
趁着众人见礼的空隙,于丹青多看了她几眼。数月不见,老夫人似乎苍老许多,脸上已经沟壑交错,眼神也不复当初的精明清透。尽管她此刻正襟危坐,一身新衣,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仍然难掩她的老态毕现。
于锦翰之死,肯定对她打击很大。她再不过问府中事,于锦翰始终是她的嫡长孙,落得如此下场,她定然心中难受,甚至,已经知道了他的死与她于丹青脱不了干系……
众人见礼完毕,熹王妃吩咐丫头放了一个软垫在老夫人身前。
于丹青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打住漫天的胡思乱想,跪在软垫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祖母,丹青来给您请安了。”
老夫人面带笑意,倾身扶她起来,“青姐儿快快起来。”
于丹青起身,乖巧的站在她旁边。
半晌,无人言声。
于府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也多有猜测,主人家不开口,熹王妃等一众外人自然也保持沉默,只微笑着陪在一旁。
这气氛,霎时有些诡异。女子出嫁,要么哭嫁,哭得涕泪纵横;要么话别,或回忆往昔,或叮咛嘱咐,与亲人有说不完的话。像她们这般,除了客套话外,相顾无言,委实不曾见。
也罢,早在对于锦翰出手时,便已料到会有今日。
于府之于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战场。
好在,她即将走出这个战壕。
于丹青沉思间,又听到老夫人慈爱的声音,“青姐儿,你随我进屋,祖母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是。”
于丹青扶着老夫人进入内室坐下后,自己站在一旁,等她开口。
老夫人双手握住拐杖龙头,微弓着身子垂眼看着地面良久,叹了一声,才道,“青姐儿,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原本,这些话我不该现在对你说。只是,我这身体……张春荣母子三人平素是怎样对你的,祖母心里有谱。他们自然该受惩罚。也怪我这把老骨头不顶用,没有好好护着你,都是我的错。”
“祖母!您别这么说!”于丹青连忙说道,颇有些诚惶诚恐。
老夫人摇摇头,继续说着,“眼下,就剩华姐儿了。她从小就心高气傲,偏偏头脑过于简单,她如今也这副模样了,想来,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于府本就子嗣单薄,翰儿一去,更显冷清。”话落,抬眼看向于丹青,一双浑浊的老眼闪着各种情绪。
于丹青朝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大姐姐若安分守己,自然能得一世安稳。”
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承诺。
老夫人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好一阵后,才从她脸上移开眼神,点点头,“华姐儿的事,与你三妹妹有关?”
于丹青眼角一跳,惊讶的看着她瘦削的侧脸,“祖母何出此言?三妹妹怎会?”
老夫人一笑,笑容有些无奈,“你大婚,你三妹妹和三哥却没有到场,我虽然老眼昏花,可这心还没完全糊涂。你的做法原也没错,防微杜渐,总比事后挽救来得好。”
于丹青轻轻笑了笑,并无被拆穿的尴尬,坦然说道,“多谢祖母体谅。”
老夫人点点头,“你娘当初若有你一半心思,你们母女也不会遭了那么些年的罪,她也不必……”她抿紧了嘴,剩下的话未能出口,话锋一转,又道,“于府也不会如此混乱,人丁稀少。你三妹妹的事,你不用查了。祖母今日,直接告诉你好了。陈姨娘,惯会捧高踩低,早些年没少帮着张春荣欺负你们母女。三丫头呢,你也知道,她自幼便性子孤僻,心思却是不浅。好在,她俩还存有理智,没拖你三哥下水。你三哥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后宅的龌龊事从未参与。”
她的话,显然还没说完,于丹青便静静的等着。
果然,又听她说道,“回头,我让人嘱咐三丫头母女,以后各自收敛着,别再做糊涂事。”
广袖里,于丹青捏紧了细致的双掌。
老夫人这是要轻轻揭过此事了。
说到底,她还是只顾于府的香火,而她于丹青,显然并不在‘于府香火’之内,她也根本不曾顾及她这个孙女的心情。
沉默。
于丹青只能选择沉默。
许久不见她的应答,老夫人又偏头看她,语重心长道,“这女子啊,还是应该刚柔并济,你娘就是吃了性子倔的亏。祖母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今日跨出于府大门,你便是三皇子妃,更需注重名声。”
这话,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为她着想。呵呵。
于丹青忽然就笑了,“我几番死里逃生,祖母可有对其他人说过这番话?”
她的笑容轻轻浅浅,声音也柔顺如丝,老夫人却狠狠的眯了眯眼。
少顷,老夫人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你马上就出阁了,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妃,他们谁又能奈你何?你何苦揪着过往不放。于府总归是你娘家,是你的后盾,于府凋零潦倒,于你,有何益处?”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放柔了声音,又道,“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无数次的忏悔,没能护你。可这,终究已是过往。青姐儿,听祖母一句劝,放下怨恨,于人于己,皆好。”
于丹青听得一阵气血翻滚,侧头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
她忍得还不够吗?非要这条小命被人拿去了,才算到头?
她就合该为了于府忍下一切血泪?任凭于府其他人肆意谋害践踏?这是哪门子歪理?
今日是她大喜之日,她的祖母怎能说出这番话来?这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是什么?
老夫人看她一脸寒霜,眼一沉,起身,径直朝她跪了下去。
“咚!”
于丹青回头,顿时一惊,忙侧开身子伸手扶她,脱口而出,“您这是做什么?不是折煞我吗?”
语气里满是不悦。
老夫人拂开她的手,固执的跪着,一字一顿道,“我求你,放过于府子孙。若你实在无法解恨,就把我这条老命拿去。”
简直,黑白颠倒!
于丹青抿紧唇瓣,双手用力架起她,把她扶回了椅子上坐着,压抑着满腔怒火,面无表情的道,“祖母言重。我也是于府子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来解恨不解恨一说。”
“那你向我保证,以后不再找于锦华、于素婉、于彦朝的麻烦!”老夫人双目定定的看着她。
于丹青登时被气笑。
她敬她年老,说话留有一丝余地,她却跟她倚老卖老?!
还好意思这么强硬的要她保证?
保证?保证个屁!保证!
真当她是软柿子,怎么捏都行!
“您的意思是,无论他们怎样对我,我都得默默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于丹青迎着她的目光,带着淡淡的讽刺轻笑,跟她确认。
老夫人的眼神毫无闪躲,一脸的理所当然,沉声道,“他们伤不了你。”
于丹青感觉自己的咽喉突然被人紧紧握住,喘息困难。
她用力呼吸几次后,才冷着声音问,“他们伤不了我?所以,我就该乖乖的任凭他们宰割?您当您孙女是神吗?刀枪不入?什么软刀硬刀都可以朝我随便甩?”呵笑一声,又道,“就算他们伤不了我,我也不愿,也没义务,任人欺凌。”
老夫人蠕动了一下唇角,撇开视线,“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我的苦衷。最痛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看着子孙后代自相残杀,门楣凋零,香火难以为继。”
于丹青听着,忽然又笑了起来。
于府有今日的乌烟瘴气,离不开于文正这个一家之主和老夫人这个后宅老大的默许和纵容。
然,她却能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这番话来。真正,可笑。
“我想,我不会有您这样的苦衷。因为,我会在您这个年纪之前,尽好为人祖母的职责,以身作则告诉他们,何为家,何为家人,何为良心底线。我会尽我所能护子孙安平,而非眼睁睁的看着子孙后代自相残杀,硝烟四起。”于丹青浅笑淡言。
“你——?!”
老夫人气得身子不住的颤抖,眼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她,无法再言语。
良久,她才冷冰冰的吐出几字,“大逆不道。如此锥心之话,也能出口。”
锥心?
于丹青低笑出声,笑得眼角微润,才道,“祖母也知道,话能锥人心。”
看了眼天色,已经渐渐放亮,于丹青无意再与她纠缠,直接问道,“我娘,是被张春荣和陈姨娘害死的,对吗?”
四年前,唐婉婉去世,老夫人从此闭门礼佛。
她早就怀疑过此事,如今,她几乎能够肯定,老夫人知道唐婉婉是被人害死的,不让自己查陈姨娘和于素婉,想来,也是担心她查出当年之事。
老夫人蓦地瞪眼,哆嗦着嘴唇望她。
见状,于丹青又笑了。果然。果然。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夫人杵着拐杖敲了敲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急促的说,“我是震惊,你为何有此一问?你娘,就是生病而死,与旁人无关。”
于丹青突然意兴阑珊,觉得她们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走到老夫人跟前,朝她恭敬的鞠了个躬,“祖母,天色已经不早,外面的人还等着我,丹青就先告退了。”
话落,不待她应答,已转身离去。
何嬷嬷守在门口,于丹青经过她时,朝于丹青福了福身,便快步跑进了屋,心疼的看着老夫人,“二小姐也太过分了。这样的后辈,直接打杀了都是可以的。”
老夫人瞬间又苍老了许多,靠进椅背里,掀起眼皮看她一眼,脱力的说道,“打杀?用于氏一族陪葬吗?她那一身嫁衣,那一头凤冠,那十全夫人,你还看不出三皇子对她有多看重吗?”抬手按了按眉心,叹道,“罢了,罢了,我已是行将入土之人,这些事,也管不了了。两眼一闭,自然就清静了。”
何嬷嬷忙朝旁边呸了几声,“老夫人!您长命百岁,可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老夫人没理她,沉默少顷,突然开始自言自语,“于府有女如此,不知是幸或不幸。目光如炬,什么事都看得门儿清。于府满门,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连我这把老骨头,也没放在眼里,字字诛心,也不怕把我当场气死。好话歹话,我今日已经说尽,她却毫无悔改之心。看着吧,婚礼之后,陈姨娘母女定然不会只是发烧昏睡这么简单。人哪,真有因果报应,做了恶,总有报应的一天。那陈氏,落在她手里,也不算冤。只是,三丫头毕竟是我于府血脉,我是万万不会看着她被毁的。”
“您的意思是?”何嬷嬷小声问。
老夫人沉吟片刻,提起拐杖用力敲了两下地面,沉声道,“赶紧给三丫头指门亲事。成亲之前,就寸步不离的呆在我跟前,我不信她还敢来我面前杀人!你,这就带人把三丫头抬过来。”
何嬷嬷迟疑了一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
厅堂拱门后,于丹青深吸口气,面上挂起一片不舍,抬脚跨进了厅堂。
熹王妃笑问,“和老夫人话别好了?”
于丹青颔首。
于夫人上前扶着她手臂,柔声道,“知道你跟你祖母感情深,舍不得她。你又不是远嫁他乡,皇宫和于府离得这么近,什么时候想她老人家了,随时回来看看就行。别难过了啊。”
“正是。走吧,三皇子的花轿已经临门了。”熹王妃起身,看了眼阿兰一直捧着的凤冠,笑道,“安永,现在你可得戴上凤冠了。”
于丹青笑笑,让阿兰给她戴上凤冠,盖上大红丝盖头。
于彦修一身绛红新袍,蹲下身子,“二妹妹,来,二哥背你。出了这门,你的脚可就不能沾地了。”
于丹青爬上他清瘦的背,他的身体明显往下趴了趴,于丹青失笑,“二哥,我会不会把你压坏了啊?”
虽是二哥,可到底也只是个十几岁的文弱书生,估计都没背过人。
于彦修一咬牙,站了起来,捧着她大腿往上耸了耸,挺直背脊稳步往外走,走了几步才笑道,“压坏不至于,明日一早,肩酸背痛倒有可能。”
于丹青噗嗤一笑,对这个甚少见面的二哥平添了些许好感,“一会儿背不动了,放我下来就行。你也知道,我这婚礼出格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差这一点。”
于夫人在旁边笑骂,“这是什么话!这几日你二哥可是拿小柯练了多次,你这身量,还能沉过小柯?背你上花轿,没问题!”
于丹青愣了愣,小柯,是于彦修的贴身小厮,目测有一百斤左右。
这个清风般安静的少年,用这种方式,终于让她在于府这方算计场里体会到了些许亲情,生了出嫁的离情别绪,
她鼻头一酸,攀紧他肩膀,闷闷的喊了一声,“二哥。”
“嗯?”
于丹青摇了摇头,笑道,“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哦。”
穿过后院,于彦修颈上已出薄汗,喘气声也粗了一些。于丹青忍不住道,“二哥,你该锻炼身体了,免得以后二嫂嫌弃你。”她才八十来斤,这么一会儿,他就累成了这样,这身板儿,确实太弱了。
于彦修脸上浮起一朵红晕,又把她往上抬了抬,道,“还不知你二嫂在何处呢。”
于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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