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用一种十分悠然的语气开了口。“五丫头真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照顾病人的事儿可多了去了,难道林妈妈她们还能成日闲坐在屋里?”一边说话,她一边冷冷地盯着顾成卉,好像接下来只要她一开口,就立马要发作似的。
顾成卉没应声,只低下头去给祖母掖了掖被角。被子一入手,她就不禁有些惊讶:天已经冷了下来了,自己屋里连门帘子都早已换成了夹棉的,可祖母身上盖的竟然还是夏被。
屋里一时没人出声,孙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顾成卉想了想,还是没有提起这个话,反而转头问乐妈妈道:“祖母这几天怎么样?”
乐妈妈瞥了瞥嘴角道:“……还不是老样子,睡得多,醒得少。”简单一句,竟就说完了。
顾成卉皱着眉头看着她,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乐妈妈瞧了孙氏一眼,见自家主子丝毫没有一丝神色变化,便也拢起了手,装作不知道似的低下了头。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照顾病人的!顾成卉有点忍不住了,正要开口,忽然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拉动了一下。她心里一跳,急忙回头,果然正对上了老夫人一双半睁着的眼睛。
“五……五……”老夫人的声气十分微弱,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个听起来像是“五”字的音。光是这么一个字,似乎就已经用掉了她许多力气,竟就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了。只不住地喘气——每一下看起来都费尽了力。
顾成卉哪忍心叫她继续说下去,忙拉住了老夫人冰凉的手道:“祖母,是我,小五在这儿呢……您慢一点儿……”
老夫人勉力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顾成卉,又把目光挪到了坐在床尾的孙氏身上。她猛地咳了好几声,脸色涨红了。倒是终于能说出一点话来了——“孙、孙……收五……五丫头,到你……”
说到了一半,又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虽然顾成卉听得一头雾水,可这些细枝末节现在都不重要了——她忙学着往日林妈妈的动作,轻缓地有规律地替老夫人揉起了胸口。一边揉,一边有些不解地看了孙氏一眼。
孙氏此时的表情很古怪。她似乎想装成听不懂的样子一般睁大了眼睛,只是嘴角却微微地挑起了一丝冷笑,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使孙氏的脸看起来微微有些扭曲。她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对乐妈妈道:“母亲病沉了,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母亲是想要五丫头干嘛……”
乐妈妈连连点头应是。
手掌下才刚刚平缓了些的胸口猛地又剧烈起伏起来。顾成卉忙抬头一瞧,见老夫人紧紧地皱着眉头,十分痛苦、又像是恼怒似地道:“……叫……叫……文……”她实在听不清楚。却也知道祖母大约是为了孙氏的一句话而动了气,忙劝道:“祖母,您可千万要冷静!”
老夫人挣扎着开合了几下嘴唇,顾成卉忙把耳朵贴了上去。细如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却是在说一句“叫文远来”。
顾成卉心下一凛,刚要起身,肩膀却突然被人粗手重脚地使劲一扳,她一时没站住,差点跌倒。好不容易扶住了床头架子,她回头一看,乐妈妈的手还搭在自己肩上。孙氏好像没看见似的。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捧了一杯茶,低头吃了一口,悠悠道:“五丫头,是时候该走了。留的时间长了,对病人休息不好。”
这一幕全落进了床上老夫人的眼里,顿时从她喉间发出了一连串的“咯咯”声,似乎是生气极了。顾成卉顾不上对乐妈妈发作,刚要上去瞧瞧,没想到孙氏却一把拉下了床帐子,挥手道:“走罢!”
顾成卉才急急道了一句“祖母息怒,保重身子”,肩膀就挨乐妈妈推了一下。她紧咬下唇,一声儿也没吭地出了门。
走进外间的时候,乐妈妈的手一下子就从她的肩上抽走了。顾成卉觉得自己的脸色大概已经难看极了,两个丫鬟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一下变得焦虑了起来——连顾老爷都好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笑眯眯地放下了茶杯,问道:“五丫头见过母亲了?”
废话。顾成卉心里轻骂了一句,木着脸道:“父亲,祖母方才发话要您进去呢。”
顾老爷的第一反应,竟是去看孙氏。见孙氏只是低头吃茶,顾老爷面色晦暗不明地沉默了一会儿,干声笑道:“五丫头可听清楚了?母亲病得如此沉重……好了好了,我一会儿就进去。”
他话音一落,屋里接着静默了半响。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顾成卉行礼告退——顾成卉咬了咬嘴唇,站着没动。
恐怕自从老夫人病倒以后,这几日以来顾老爷还没有进去瞧过她罢?
“父亲,祖母身边无人伺候,一个人躺在那么阴冷的屋子里,想必很盼望能早点儿见到您。您还是早些过去的好……”顾成卉轻声说罢,向顾老爷深深行了一礼。
不管他是有什么把柄被捏住了,她都希望顾老爷能念一念多年来的母子情分,这一礼,算是她替老夫人行的罢!
当顾成卉重新站直身子的时候,她有点儿欣慰地瞧见顾老爷的神色变了——那种掩饰似的假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紧皱起的眉头,和整个人都沉重下来了的氛围。顾成卉懒得再去看孙氏的脸色,胡乱给她行了个草草的礼,便带着丫鬟离开了寿安堂。
乐妈妈也不必孙氏吩咐,马上紧随其后,跟上了顾成卉,生怕她到处乱走似的。
顾老爷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过了半响,这才犹豫地问道:“……母亲身边没有留伺候的人吗?林妈妈呢?”虽然不喜欢林妈妈,可是她对老夫人的一片忠心,可真是阖府皆知的。
“忙着呢,总不能一天到晚在屋里闲坐着罢!”孙氏又搬出来了同样的理由来打发了顾老爷。
好像有些坐立不安似的,过了一会儿,顾老爷猛地站起身来,道:“我去见见母亲!上一次我还是在她发病之时见到的,也有几日了……”一边说,一边抬步就要往里间去。
孙氏面上毫无惧色,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莫非你听了那丫头一句话,就以为我是在虐待你娘不成?”
顾老爷有些迟疑的脚步,不由停住了。他回头朝孙氏叹了口气道:“立春,我知道我与母亲有时或许对你严苛了些。可我虽然不是母亲亲生的,可这么多年以来,她对我、对你也是从没有过半点不是之处……如今她病了,我……”
回忆起了过去,顾老爷听起来更是唏嘘。“哥儿兄弟三个,我并不最出挑,可母亲还是偏疼我多一些,硬是花了不少心力,将我拉拔到如今这个位子上。我欠母亲良多……”
孙氏的脸好像一块石板似的,一丝表情都没有。
“……私下擅自改了七丫头的身份,确实是我一时糊涂,万万不该……我也不需要舅爷上折子去告我混淆嫡庶之罪,到开朝的时候,我便自己上一个折子请罪,不管到时有什么处罚,我都一律认了就是……”
话虽然十分冠冕堂皇,却是顾老爷方才仔细斟酌后的决定。如今老皇去逝,按例举国着孝服五日,停公停朝五日。待开了朝,到时太子仍在西北赶不回来,在新皇迟迟未决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他上折请罪的最好时机——这种时候,几位代理大臣一天十二个时辰尚嫌不够用,谁有工夫来理会他把一个嫡女给降了身份?
这点小心思,孙氏稍微一想,自是一清二楚。不过就算她想明白了,又能如何?顾老爷忖道,如今要紧之事还是老夫人的病。待老夫人身子好起来了,那么一切什么收五丫头到名下呀、嫁去卫家呀,都会回到正轨上来。
他越想越觉得内心轻松,转身大步朝里间走去。
这一次,孙氏再没有要挟自己的借口了!
好像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似的,孙氏缓缓地开了口。“老爷,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哥哥打算上两份折子来着?”
顾老爷又一次嘎然止步。
“混淆嫡庶倒也罢了,诚如老爷所说——女子不上族谱,您也没有改动家谱,过错终究不算大。只是……不知道与守孝期间的女子淫行无道,又算不算是大罪过?”孙氏微微地笑了。“孟姑娘如今的肚子,只怕与杨姨娘一样高了罢?也对,毕竟是同一时候怀上的身子……”
“你……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顾老爷有点结巴了。这件事他瞒得死死的,就是怕孟雪如孝期与自己苟且的事传出去……
孙氏没有回答,反而笑着问道:“老爷还是来这儿坐下罢,我也没有待母亲不好,你何必着急呢!我还没问你,卫家的夫人要几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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