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颂被绑在了旗杆上,塞外烽燧上吹的龙卷风将他连同旗杆撼动到左右摇摆,风沙蒙蔽了视线。
烽燧外战马嘶鸣,将士们刀枪擦出“铿铿铿”的声音,风声掩盖不了四野腥湿的土壤气味,顾颂干脆把脑袋放空了不想也不听什么。他期待让他早些流干了热血,这样他就能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见他爹顾弘明了,眼前的世界凌乱糟杂。
边城草长绝迹,万骨枯烂再添新,乞伏功父子将这烽燧来的援兵在一个时辰内杀了个干净,随后他们在清晨安营扎寨三十里补充修整。
烽燧这里,之前的小头目解开捆着顾颂的绳索:“公子,你受苦了!”他们是乞伏功父子没有再进一步杀绝的人,也许是时候到了不许要杀干净。
顾颂没有说什么,靠到墙根下,所有守卫的人轮流盯梢,他又和这里的军士们裹上毯子歇息了。
巳时正,大渊京城的太乐署内中大间内,白泓并没有到内室里单独一人而坐,他就在宁潜一旁让人搬了个高座儿。
乍看是并排的两大位子,细看,他的椅背高出宁潜的一尺,他端着一盏奶茶盯着内中三十位知事和员吏整整一个时辰。
得到他这大乐令的命令,那奉命清扫大礼器殿的协管知事半时辰就回来了。
“大人,里面撒水刷过石灰了,现焚香呢,也都开了东西两边的窗扇让透空气散一散气味。”
宁潜呵斥一声:“胡说什么散气味,好像你说的就是你家里放杂物的阁楼间似的!”他欺压这些人成了习惯,他们这些人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白泓伸出左边长腿狠狠地用鞋帮子砸了宁潜的鞋帮子,带着笑说:“宁大人不要恼怒,若是你嫌弃这里面的气味陈旧,那就这里也把窗扇打开吧,都过去一个冬日了。”
宁潜脚背生疼生疼的,脸上搁不住了,走出来大间,到了门外唤过来给白泓当差的小厮吩咐:“到西城把我小舅子找来,赶在午时回来。”他的运做岂能让白泓这嘴巴上没有毛的知道,他的大买卖正要开始呢,还没有收成。
宁潜走进去时候,白泓正坐着过目那礼器的记载,年份,质料一一经由那知事详细地报与他知。
关于那秦皇凤首,上一次抬出来使用在国祭上,时日是两年九个月前,那一日这凤首琴搁在汇雅学馆的圣人台上整整三日。记得,白泓听人说是贵妃冷月淑举荐一名外族的公主使用那琴奏了《凤求凰》,那是意在成全那羌族公主,让她心悦地嫁给乞伏力为妃。但到最后,人家虽然口头上愿意,却在临走时候暗中通过亲信高调从乞伏力这里讨走了一座城。那座城名为文昌郡,是扼制金水河中游到白龙江交汇处的要地,满朝文武无奈不敢出声。
想起来这个故事,石轨描绘的精彩诙谐,白泓此刻想起来陡然感到一丝奇妙。
为了保持脑袋清醒,白泓让小厮为他盛来一碗黑醋,他畅快地喝了消化到胃里。宁潜瞧着白泓这样喝醋觉得奇怪,笑着凑近他:“大人,想女人了没有?您这是压抑住身子的邪火啊,也对,春日里思春正好。”
白泓一把将他搡开:“我没有你那么需求大,宅子里夫人婢女那么多,外面一个还留着多处使用。”他想起来梅君的苦,想起来梅君还帮宁潜养着孩子却要自己挣钱,挣的钱都是屈辱的泪水钱。
宁潜笑呵呵的,这事儿就是小青年白大人不懂了,所有人在仕途的中年男人哪个不是以操纵女人心为荣耀?
梅君作为他的外室,他从一开始到如今也就花了不到几百两,在西城的小巷子里置办个二进的院子,再买个婢女跟随着。等着彼此之间肌肤之亲近没有了新鲜感觉,那也就该是两心不相悦的曲终人该散的时候了,可这女人他是离了新鲜感了,别人却一见就倾心。
别人就包括前大乐令谢熙,他自从那珍馐阁一见梅君就时时在他面前念叨:“你的女人,流落烟花居然舞艺典雅,窈窕不失凤仪,卓文君也不过如此!”因为他也意外的很,他这个外室梅君,不光人很美,琴艺竟然也是无师自通。
他起先也就是带着出来作揖,起舞敬酒,眼看着谢大人眼睛一直在梅君身上打转,他干脆就心生一计让梅君把房子退了住到珍馐阁里。
只要是梅君在场,他午间邀请谢大人必定会来的,再后来,他暗地里放引子钱,倒卖旧器物赚取的银子分赏了梅君少许。梅君有孩子歇息了一年,那个小巷子院内婢女之外又多了个老婆子照顾他的外室子,梅君再度描绘芙蓉面粉妆迎合他宁潜,乞伏陌乞伏功加上邻国的乐师们。他将梅君这颗美人棋下的纵横京城,艳名甚至引起大王的垂青,一想到此处,他白家小子算什么啊?
“白大人,我说你要是真的缺女人暖被窝就给属下吱声。”他说着还回头扫视大间内别的乐吏,那些岁数大过三十的都不敢抬头,很多事儿他们知道了也不能说。
龌龊感还当成趣味了,白泓拽住宁潜:“我要你给我暖被窝呢,宁大人,难道说,咱们之间就不能亲近亲近?”宁潜被从肩头拽到了白泓的胸前,他整整高出宁潜三尺,他伸出两手捧住这老鼠般的奸佞家伙的脸庞,两人相视的同时他又望了众人一眼对宁潜说:“各位可以给尚书令大人说,本官是绝对的做到了礼贤下士,看吧!宁大人答应要给本官暖被窝呢。”
这里所有人都被宁潜欺负过埋汰过,广袖掩住了嘴。也就是新任的白大人能治这宁老狗,换个人不见得能捞到便宜,他什么刁钻稀奇的法子都能给你用了。?每个月里他要上供给治书大人和尚书令大人的礼品,那些银子他能轮流从他们三十人当中凑,他们为了不落下来仕途,他们都忍着委屈不往外吐。可这宁潜能回赠他们的无非是,喊谁给他脱靴子泡茶那就说明谁不久前刚给“纳贡”了。现在,新的大乐令才上任,他们依然暗地里给宁潜轮流按期“纳贡”,是那刚给白泓递上礼器册子的礼器殿知事。他今日就才给宁潜泡了茶,脱了他那瘦腿上的靴子,这细节并没有被白泓看到,但那个品性纯良憨厚的宁潜小舅子进来时候被他看到了。
他是记得白泓的,既然来了,也就大方进来给新任大乐令行礼。
“你这是来找你姐夫有事儿呢?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啊!”白泓记得他揍过这人也请这人吃过酒,还有颂师弟也在的。但看他薄夹袄的肩头有些破絮飞扬,鞋面上半干的泥巴还在,他递上一盏热茶:“先用茶,坐!”
宁潜在外头稍微有些纳闷,很快就想起来,小舅子最早时候给他当差跑腿,可能和白泓打过照面的。但这也没有必要这么殷勤呢,不应该是恶语相向嗤之以鼻吗?他小舅子人太笨了,就连他的夫人也没辙。
“大人,小民近日还可以,就是城里渐渐暖和了,我做的冰糕不好卖了!”因为进一步有过会晤的人,这人说话更加老实了。
白泓看他这状态宁潜就是找不着人了才临时把他找来的,微笑道:“冰糕那食物太凉了,凉到心肺里不舒坦,还不如卖发糕呢,高粱混合玉米的最甜。”他是随口说的,也是说的实心话。
可这宁潜的舅子眼睛直了:“大人,这是真的吗?我丈母娘家就种高粱的,马匹都没有了,吃不了,那我就混合玉米面做成那个去城门外卖去。”他近日很少待在城里,天一亮就出城卖冰糕也顺带看看时事。
白泓无疑是个细心的男人,他看出来他比上次变的更加务实坦率了。这人必定不是宁潜最看重的小舅子,他的夫人必定也是和他一样心性的人。
他仅仅对宁潜小舅子点头表示,卖发糕绝对是可行的,至少比冰糕吃起来不坏肚子。门口就是宁潜的位子,他终年霸占着靠近内室趟门上的大座,他谋取的就是乐署地盘上所有的油水。?趟门是半掩着的,宁潜一直瞪大眼睛在听里边的对话。他就纳闷了,他小舅子一个跟踪别人,还竟然和目标人物走的热乎了,当初要不是他想用一个知事的位子填补进来把白泓弄走,不然他不会找这个小舅子。这是他夫人庶出的弟弟,当然,和他宁潜的夫人不是同一个母亲,那就生疏的很了。
“咳咳!”他冲着内室里提醒小舅子出来,他要指派他出去当差了。但他那小舅子居然装的没有听见,于是,宁潜起身往内室怒目看小舅子。
“啊,姐夫,我这是与白大人叙旧呢!”他小舅子那嘴脸比之前看到的时候舒展了很多,虽然脸上有些风霜的皱褶。
“叙旧?你小子是什么人,白大人身份高贵不是你能沾得近的!”宁潜龇着老鼠牙,把手背负在后,别看他在门口的位置,他能望住里边洞察到透彻把白泓盯紧了。
白泓半眯着眼睛笑,小舅子看来在城外当小贩的日子很快乐,反而不愿意替宁潜当差,宁潜伸手就拉住小舅子的耳朵出去大间外面了。
他在院子里僻静处吩咐:“带你住的西城四合营走一趟子,看看那里有个叫七叔的老汉回来了没有,一定要等到他,让他把货给我藏好了。”他本来不该直接插手此事,他让乐署的小厮去就成,但他等不到了。
“姐夫,城外最近变化很大呢,很多路巡弋的兵士,人数也扩充了一个倍数呢。”这人最近观察京城大门外,他看出些门道了想和宁潜分享。
“我给你说,你小子瞧瞧你,泥巴鞋面夹袄棉絮外翻,记得下次来乐署你给我穿干净体面些。”宁潜从腰里掏出几两银子放到小舅子面前:“把鞋换好些,等我有机会让你进来入职,这姓白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我说姐夫,什么差事我都去,可你就不听我说说这城外……”宁潜小舅子捧出银子,看一眼觉得他姐夫忽然就大方了。
他姐夫不听他分享时局,那他就只好返回西城给姐夫跑腿,顺带着给媳妇儿钱了。
午时初,乐署公用内大间里,宁潜决定过半个时辰就带着白泓去馔香阁用午膳,已经命小厮先去店家给告知留位子去了。
因为他知道,去早了不一定能看到梅君。
在这时候,东郊山腰僻静处这处大别墅里,梅君一早就见到了乞伏植,那人卯时来到山中而辰时离去。她最近每日去馔香阁之前就先去西城巷内看孩子,宁潜为了他儿子又指派了两名看守门户的男奴,对待儿子和她都比昔日还要贴心,可是她明白他的用意还是和过去一样。?他想利用她和这些贵族男子的暧昧促成他的便利,便于谋取个人利益,还说他养大了儿子就让儿子成为太乐署的大乐令,到时候母凭子贵。
但梅君不是纯粹的傻瓜,她是飘零身世生不逢时也无奈何,她一个完全没有机会获得名分的女子,她连她走在路上都要小心地应对来自别的女人的妒恨。她的孩子成为大乐令,她就等吧,她怕是等不到那一日她就一命呜呼了。
大渊国那些拥有堂皇名分的女人可以为所欲为,而她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想成为良民家的女子,被人平等尊重和对待却是难的很。
倒是乞伏植这个男人的承诺虽然不大,但都一一兑现了,他说为他支付起馔香阁的开支并保证客源,还让她投资榴花红叶村酒馆给了她银子。今日早上又说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到西边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也能从新把日子过的。但这决定很冒险也不实际,她不敢听下去了。
“夫人,我是新来的婢女叫燕儿。”梅君正在房内梳妆,窗外一个女子声音忽然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