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婶冲过去，一把握住了哑妹的手。

“我家囡囡不是精怪！”语调急促，声音颤抖。

哑妹柳眉微微一皱，清冷的目光，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看着叶大婶的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

在哑妹的目光下，叶大婶的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哑妹反手拍了拍叶大婶的手，然后把叶大婶搭在脸上的那一绺湿乎乎的头发，向脑后拢去。

仿佛是在女儿温柔的触摸下，叶大婶的目光中，露出了清明之色。

石头激动的看着这一切。

在这个家里，除了他，自己的妹妹也可以阻止娘发疯了！

夕阳的余晖打在小院中，给这个破旧的院子，增添了一丝温馨。

“老大家的，还死着干啥？等着灶膛的火把灶房点着呀？！”周氏恶狠狠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温馨。

看到叶大婶没有发疯的征兆了，周氏当然就又有了底气。

甚至于手里提着的烧火棍，又挥舞了起来。

“娘，我这就去！”叶大婶一激灵，转身就要往灶房跑。

她想起来了，她刚才正在烧火呢。

灶膛里的火要是没有人看着，没准燃出来，真的会把灶房点燃了。

哑妹一把拽住了叶大婶，冰冷的目光向着周氏看了过去。

“看什么看？！别以为有这个疯婆子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一直赖着不走！在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周氏对着哑妹怒声叫嚷道。

因为离得远，周氏虽然被哑妹看得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耀武扬威的大叫。

听了周氏的话，哑妹的眼睛，眯了起来，而且，嘴角也向上勾了勾。

随着哑妹嘴角的翘起，她脸上的那些隐隐的纹路，仿佛也跟着在动。

不知道为什么，周氏的身上，涌上了一股寒意，心里也有了一股怯意，竟然讪讪的住了口，不敢继续叫嚣了。

这时候，大门外走进来一个背着大背篓的小丫头。

大背篓里装满了野菜，压得小丫头深深的弯着腰。

小丫头十一二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头发干枯，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和叶花那副营养均衡的模样，差远了。

这个小丫头就是叶家三房唯一的女儿，叶草。

叶家三房因为没有儿子，在这个家里存在感极小，甚至不如叶家大房。

没办法，因为叶大婶不时的发疯，是叶家的焦点。

叶草是站在大门外听了一会儿才进来的。

石头一见叶草，连忙走过去，把叶草背上的背篓给拿了下来。

叶草对着石头笑了笑，目光却看向哑妹，眼中流露着钦佩和羡慕。

**

叶家吃饭，都是分份儿的。

掌管分配大权的，当然是周氏了。

每到吃饭的时候，是最能彰显周氏在这个家里的权威的，而饭桌上的情形，也最能反映家里的每个人，在周氏心里的位置。

炕上放了一张黑乎乎的方桌，叶老头坐在正中央，两边是叶二叔、叶三叔、石头、叶根和叶树。

地上也放了一张桌子，周围放着几个小板凳，这是女人们吃饭的地方。

此时，炕上的桌子上，已经放上了一大饭盆的野鸡肉炖豆角。

地上的桌子上，只有一碗的炖豆角，里面一块鸡肉都没有。

叶二叔坐在炕上，看着桌子上的野鸡肉，直搓手。

叶根和叶树也是眼里冒光的瞅着。

不过，父子几个看了看在正中坐着的叶老头，到底没敢先下手。

周氏坐在炕边上，面前是一个粗陶瓷的大盆，盆里装满了糙米饭，周氏旁边的篮子里，是一篮子窝头。

当然，篮子的最上面，还有两张黑面饼。

要说起来，老叶家的日子，原本也不是这么拮据的，现在国泰民安，朝廷体恤百姓，赋税不高，若是普通人家，吃饱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叶家的情形不同，谁让叶家出了个秀才呢。

秀才虽然也有些禀赋，但是哪里够叶四柱自己的花费？

不但如此，家里的所有余钱，也都添补到了叶四柱的身上。

以至于，自从叶四柱中了秀才，去县里读书后，老叶家的日子，是每况愈下，一年不如一年。

饭桌上十天半月的不见荤腥，更别提精米白面了。

今天这只野鸡，还是叶二婶再三的说叶老头该补补，叶根和叶树也该补补。

否则，叶老头身子累倒了咋办？叶根和叶树长不好身子，影响看娶媳妇咋办？

周氏听了叶二婶的话，明知道是叶二婶自己馋肉了，还是咬牙炖了一只野鸡。

周氏先是盛了满满的，冒尖的一大碗糙米饭，又在上面放了一张黑面饼。

叶二婶连忙特别有眼力价的接过周氏手里的碗，双手捧给了坐在炕里的叶老头。

“爹，您吃饭。”叶二婶一副恭敬的模样。

周氏拿眼角瞥了叶二婶一眼，算是对叶二婶的表现满意。

“娘，儿子这几天干活忒累了，您也给儿子一块饼吃吧？”叶二叔在炕上叫道。

“奶，我也吃饼！”叶树也跟着叫道。

“吃！吃！这么精细的东西，是你们随便吃的吗？！”周氏没好气的道。

尽管这样说，周氏还是盛了一满碗饭，然后撕了一块黑面饼，放到了上面，又拿了两个窝头。

叶二婶连忙笑嘻嘻的接过去，一脸巴结的递给了叶二叔。

紧接着，就是叶三叔的饭。

当然，没有黑面饼，只有一碗糙米饭，两个窝头。

下面是石头的，依然是没有黑面饼的。

不过，到了叶根儿和叶树，周氏却是各撕了一块黑面饼

，给了两个孙子。

哑妹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叶家的上房吃饭，以前都是叶大婶端到厢房里，给她吃的。

因为今天她出了房门，用周氏的话说，就是能出屋子了，就不要在屋里装死了。

所以，叶大婶就小心翼翼的把哑妹扶了过来。

给男人们盛完了饭，周氏自己就盛了一大碗饭，外加最后的那块黑面饼。

儿媳妇和孙女的饭，她是不会给盛的。

但是，她却拿眼盯着，看着每个人盛饭。

叶二婶嬉皮笑脸的拿过饭勺，给自己盛了竖尖冒溜的一大碗饭，边盛边说：“娘，媳妇今天饿了，多吃点。”

周氏撩了一下眼皮，翻了叶二婶一眼，倒是没有说什么，随手给了叶二婶一个窝头。

叶大婶接过叶二婶手里的饭勺，头皮发麻的开始往自己的碗里盛饭。

还没等盛满一碗，周氏就重重的哼了一声，叶大婶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饭勺。

周氏在篮子里挑了挑，给了叶大婶半个窝头。

另一边，石头已经拿了一个空碗，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了大半出去，又掰了大半个窝头，放到了碗里。

“妹妹，吃饭。”石头说着，把碗放到了哑妹的面前。

叶大婶也连忙把自己碗里的饭，往哑妹的碗里拨，直到尖尖的一碗。

石头一见，又掰了半个窝头给叶大婶。

叶大婶哪里肯要。

“娘整天在家，又不干什么力气活儿，吃不了这么多。”

说完，又硬给石头放了回去。

哑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这几天吃的饭，都是叶大婶和石头嘴里省出来的。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酸楚，有感动。

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说，很罕见，很新鲜。

仿佛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坍塌了一块。

压下这种异样的感觉，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

当然，愤怒这种强烈的情感，对于她来说，更加陌生。

她什么事儿都是淡然处之，冷漠以对，曾几何时，有过愤怒？

不！她好像，曾经，在某一个时候，强烈的愤怒过？

什么时候？

“囡囡，吃饭。”

叶大婶的话，打断了哑妹的思绪。

叶大婶说完，顶着周氏凌厉的目光，硬是夹了一筷子豆角，放到了哑妹的碗里。

周氏再次重重的哼了一声，叶大婶的手，颤抖了一下。

哑妹看了一眼碗里的饭和豆角，随即把碗里的饭往叶大婶的碗里拨。

“囡囡，娘不饿，你吃。”叶大婶急忙往回拨。

“既然不饿，就别吃了！”周氏拔高了声音，怒声道：“原本就天天吃闲饭，这个家就是被你给吃穷的！”

哑妹冷冷的扫了周氏一眼，索性也不拨饭了，反而把自己手里的碗递给了叶大婶，指了指门外。

“囡囡，你这是？”叶大婶不明所以。

“娘，妹妹好像是说，让您给她端屋子去？”石头猜测的道。

哑妹听了石头的话，对着叶大婶点了点头。

“哼！以为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还想去屋子里吃小灶！”周氏没好气的道。

“奶，妹妹没有。”石头压着怒气说道。

明明就是那么一点的糙米饭，外加一筷子豆角，什么小灶呀？

哑妹没有理会周氏，往门外推叶大婶。

虽然惧怕周氏，但是叶大婶更听女儿的话。

看到叶大婶出去，周氏恨恨的咬牙，随手把手边扫炕的笤帚，向着叶大婶的后背扔了过去。

哑妹一伸手，抄住了半空中的笤帚，漫不经心的一扬，笤帚“嗖！”的一下，贴着周氏的耳朵边飞了过去。

“砰！”的一声，砸到了土墙上。

黄泥涂沫的墙壁，“啪嗒！”一下，掉下了一大块来，露出了里面的土坯和茅草。

屋子里顿时尘土飞扬。

叶老头气得脸色铁青，“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

周氏更是气得哇哇大叫，“反了！反了！你打死我得了！”

说完，就要下炕，那意思是要去和哑妹拼命。

叶二叔一见叶老头和周氏的注意力都在哑妹的身上，连忙夹了两块鸡肉，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叶根和叶树也拼命的挑拣鸡肉吃。

叶三叔和叶三婶都站起来，一脸的无措。

石头连忙拦住周氏，“奶，妹妹她不是要打你，她就是力气大了点儿。”

“什么力气大？她分明就是不把娘放在眼里。”叶二婶阴阳怪气的道。

周氏一听，愈发的来了劲儿。

哑妹冷冷的扫了叶二婶一眼，叶二婶一激灵，下意识的住口。

周氏依然在叫嚣，“我今天非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

周氏话没有说完，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她面前的炕檐上，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猎刀。

猎刀颤悠悠的插在炕檐的木头上，闪着森冷的光，而且，上面还有一缕头发。

周氏的头发！

“啊！”周氏吓得尖叫了一声，连忙向后挪去。

并且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脑门。

那猎刀，是贴着她的脑门，落到炕檐上的！

石头也吓了一跳。

屋子里的人，都停止了动作，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出现的猎刀。

以及，不知道怎么就到了猎刀上的，周氏额前的那缕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