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回到家时,已经入夜也错过了晚饭的时辰,回了院子看杨九正把玩着他的御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有点像他小时候。
杨九听见声响抬起头,放下御子就朝他走来,两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并肩向里屋走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外出回来总要拥抱一下,不是腻歪也不是思念,就是一种习惯,一种爱的习惯。自然到每日都有,自然到从不例外。
杨九挽着他的手,像在西北时那样,在贵妃榻上坐下,道:“今儿怎么晚了?”
二爷拿起她的手,把玩着,就像她玩儿自个的御子一样,道:“回了王府一趟,去看老秦怎么样了。”
这世上有不少不可言说的秘密,但杨九除外。
“肯定够呛。”杨九皱着眉,像一想到就觉得脊背发抖;这药物造成的伤痛可比疫病要重多了,试药又是反反复复地尝试着各种折磨,一回不行就再来,这勇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自个儿选的。”二爷挑眉一笑,放下御子抬手揉了揉杨九的脸,道:“不让他去,那他才难受呢!”
杨九嘟囔着,幸亏是没事儿了啊;道:“真是的~那天让我送礼的时候,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怎么就不多想想,老秦那个外表朝气蓬勃内心形影相吊,对事事都不上心的人,怎么会一大早来送东西,分明就是有事儿嘛!
二爷敲了下她的脑门,笑话道:“因为你笨啊。”这傻媳妇,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杨九白了他一眼,道:“我明儿去看看玉溪,你下了朝能顺道儿来接我。”
“不。”二爷几乎没有犹豫地反驳了,杨九刚一愣,又听他说道:“不许去。”
嗨…还以为不接她呢。
“怎么了?”
二爷看着她,严肃正经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道:“还没痊愈,你凑什么热闹,回头把病气过给你了怎么办?”
“这有什么呀…”杨九对他的理由实在是无言以对,道:“人家都吃过药了。”
“我说不许就不许!”二爷斩钉截铁,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搂在她腰际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
杨九知道他是吓到了。
他这两天一直没有在外面多待,但凡出去了接触了什么人,回来必定先进耳房梳洗一阵再出来。他真时候慌了,生怕杨九不在眼前就出点事了;那天就只是一早上没见到而已,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拥抱了,杨九还给他披了外衣,可他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在房里,医者说她可能会染病,可能会像那些难民一样被时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就慌了。整个人失去了理智,冷静不下来去听身边的声音在告诫着什么,推开门拥抱住她。
这傻媳妇儿还一个劲儿地赶他走,怕传染给他,那时候他头一次生了狠心的念头,想去杀了城外那些人,那些无辜染病又进了京城传染给其他人的难民。
杨九不再多说,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抚着:“好,我不去,哪都不去。”
二爷拥着她,才算稳下情绪。
两人坐了会儿,也不耽误功夫,二爷还得写书文;近来他手下的淏城八支与禁军多有配合,为了控防难民,维护盛京安定,都有了调动。明儿出城的那一批人马也是受命护卫医者和治疗时疫的药材出城的,听说已经有不少州府受染了;这些人也都需要上报兵部备案。
杨九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乐理书文,两人对坐无言,但心心相印。
不过半刻,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房门被重重推开来。
是少爷。
这些日子城里城外忙的一团乱,二爷除了每天要见杨九一面才安心,别得都顾不上了,连姐姐也好几天没见了。
猛地看到了他,虽然仍然清瘦,脸色也没有比之前陶阳走后天天醉得不省人事时好,但总归眼里有了情绪,不再死气沉沉。
杨九看着少爷,又看了看二爷,有些不明就里。
二爷站起身时,少爷正两步走到他跟前,额头薄汗,看着像跑过来的。气息不匀,但神色里满是急切和不安;向二爷伸出了掌心,道:“给我”
二爷抬眼看着他,沉默。
“给我!”少爷吼了一句,有些忍不住的情绪尽数用在了这两个字上。
“你知道你再说什么吗。”二爷冷眼。
“出城令牌。”他似乎更加坚定地说着,毫不退让反而向二爷又走近了一步,道:“疫病之源在怀安,怀安向南是盛京,向东是嘉陵关!嘉陵关离得最近,一定出事了!”
他是近乎歇斯底里地把这句话吼了出来,控制不住地胸口颤抖着;知道朝廷派兵治疫的时候,原本是帮着捐助药物的,当听说疫病根源是怀安的时候,他不安得近乎抓狂!
怀安年初洪灾,受灾后没有及时处理灾情,死伤的畜牧遍地成灾,百姓辛苦耕种的粮食也尽数毁于一夕;整座城如今都被控严,有些百姓偷偷出走流浪,如今早就将疫病带出了不少,盛京都感染了,何况嘉陵关离得近,一定出事了!
嘉陵关,嘉陵关!
少爷红了眼,喘着粗气,握紧了拳头向二爷吼出了这句话,就这样看着他。
“那又怎么样。”二爷瞳孔微缩。
“他在嘉陵关!”少爷吼着,生了哭腔。
嘭!
二爷一掌拍在桌案上的时候,还有他带着怒意的一声:“他不在!”
“谁告诉你,他在嘉陵关的?麒麟剧社分堂那么多,他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你发什么疯!”
“他在!”少爷斩钉截铁,就是认定了这个答案,心里头一直有这么个声音,所以他肯定着:“我知道他在。”
杨九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在吵什么了,当下转身快步去关上房门。
“大林,你别着急,慢慢说啊。”杨九眼看着两人都要吵起来了,连忙安抚着点。别的不说,这大少爷一碰上和角儿有关的事,他就不是少爷了,是疯子。
二爷看着他渐红的眼眸,又心软了起来,温声道:“就算他在,有医者有药材,你不用担心。”
“他在等我!”他嗓音里浓重的哭腔半点没有减少,看着老舅一字一句;眼里血丝交错,水雾朦胧。
“你冷静点!”二爷皱了眉,闭了闭眼真想揍他一拳,说到底心疼他年纪小又情意重;冷下声来安抚他:“你等一段时日,我派人去找,等确定了陶阳所在地,你在…”
“把令牌给我!”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这个少爷的一声嘶吼给打断了,二爷看着他,那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现下尽是血丝还有濒临崩溃的情绪,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你的情意难道就给了他一个人吗!”二爷再是控制不住冷静,怒极吼了回去,骂道:“如今疫病横行,怀安一路皆是病患,你这么出去出了事怎么办!”
“你活着没劲,死了痛快,想过你的爹娘没有?”
“总是觉着心如刀割,怎么不想想别人的痛苦没比你少!”
“陶阳数次离京,你怨他怪他,什么时候心疼过他?他走,是为了成全你,不是为了害你!”
“长辈们为你忧心忧虑,你身为人子尽过半点孝心了吗!”
“这世道,人人都不容易,却人人爱护着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娶妻生子就是孝心了?就是牺牲自己了?我倒要问你一句,当年陶阳如果没有离开,你会怎么样?”
“你会娶妻生子,会和小珍和和睦睦,一辈子也不知道陶阳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是你自己不足以让我们相信你!”
“这一趟出去,要是出了事,你让家里的长辈怎么办?你要陶阳以后怎么面对他们?”
“陶阳受的那些苦,统统白费了。”
这些话真实而锋利,一下一下地把他的心剜得一片片散落在地;少爷晗下眼眸,落下两行泪痕。
睁开眼时,他恢复了清明,也稳住了呼吸;红着眼,哽咽着,看着老舅的眼睛,缓缓道:“孝心给了爹娘,良心给了小珍,赤子之心给了德云书院;我的这二十年,没有为他做过一件事,一次又一次看他离开,只有这条命能让我自己做主。”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直在父亲的光芒下努力着,明明知道小珍做得事却又不能有所作为,眼看着那青布马车渐行渐远也不能去追,他已经错过很多了。
杨九听着话也红了眼,情是无所畏惧的盔甲,也是不堪一击的软肋。
二爷沉默了很久,最终屈服于心软,打开桌侧的锦盒,拿出了一块令牌丢给他,转过身去不看他。
少爷接着令牌,对着老舅,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后转身离去。
二爷一动没动,不知道自己是对了还是错了。
杨九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对他笑。
二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杨九,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蹭了蹭。
“九馕…”他嘟囔着:“姐姐会不会怪我。”
“不会。”杨九抬手环在他腰际,道:“就像当时她同意我去西北找你一样。”
明知道我是抱着和你同生共死的心思去的,她还是含泪同意了。
长辈们也曾是少年。
长辈们也曾年少轻狂过。
长辈们也懂得为爱疯魔的痴狂。
二爷似乎皱了皱眉,抱着杨九的手臂紧了紧,生怕她离开。
幸好,我们在一起。
少爷虽然懂得晚,但心里的那份情意没有半点儿掺假。虽然当时一念之差错过了,但嘉陵关时的烟火,一直都是璀璨温暖的,这一点不可质疑。
他出了院子,近乎脚下生风的速度向府门的方向走去;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差拿到令牌,如今有了自然没有半点犹豫,径直向外去。
刚刚走出和辉堂,就在一片竹影下看见了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
少爷脚下一顿,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没有了从前的敬畏,反而生出许多苦涩悲伤来;但这一步,他不能退。
背影转过身来,作为一名父亲的心疼与满眼疲惫。
父子两人相视无言,眼中各有酸涩。
父亲先开了口,问他:“想好了吗?”
“早就想好了。”少爷笑了笑,带着些遗憾,道:“只是做得晚了。”
其实,嘉陵关那夜,就该拦住他,不让他走。
其实,不该回京娶妻,不该把婚期订在他生日,伤了他的心。
其实,不该在城外看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而不阻拦。
父亲看着他,神色隐在竹影里看不清,道:“这一路,艰难险阻,荆棘塞途。”
“那就…”他一笑,从未有过的轻快,道:“排除万难,披荆斩棘。”
所爱如暖阳,可融风霜雪;
所爱如盔甲,可挡刀剑戟。
父亲闭着眼,转身时:“去吧。”
你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我又如何能阻拦得了你,只是这往后的风雪载途就靠你们自个儿了。
少爷对着背影,撩袍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就像当年去嘉陵关时,在城门处给师父磕的头一样。
乘风策马,决然坚定。
他还是原来的他,从没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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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