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笃汝接了令,便命诸人往各宫送了消息,自己动身去往承坤殿。
未进殿门,便听见两声嚎叫,显然是有人在院里收了刑罚。
程笃汝摇头叹气,见院中两个丫头被置在凳上杖责,那杖刑的也是宫里的熟人,本也不愿与常皇后如此折腾,看见他来了,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停下了手上动静。等他摆了摆手,方才搀着那两个被打的半晕的丫头退了下去。
“接着打啊,谁让停了!混账东西!”
常皇后在里间听见没了动静,不住的生气。
“皇后娘娘,这丫头是怎么了?”
常皇后见他进来,挥手屏退了左右,转身与他进了东厢,四下安静之后方才开口。
“早间起来,我见安别还在睡着,四下便走了走,结果寻不见二妹。细问之下,懒惫的下人竟说她是出宫去了。我叫人去寻了半晌也不见踪迹,她若是出去不小心将诸事与人说了,岂不要出大事。”
程笃汝小眼微蹙,思虑了片刻道。
“常夫人也回来几天了,今日无端外出,却令我想起一事。不知你可曾知晓?”
常皇后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不是寻常事情,伸手撩拨了头发,与他凑近了几分。
“敢问程叔叔,却是何事啊?”
程笃汝亦是大胆,见她身形放浪,言语轻佻,不由得撇过一丝轻笑,伸手便扶在她雪白的腕子上,拈起两三指,一寸一寸的往上量了起来。
“昨日收到一封密报,不知皇后娘娘可有兴趣?”
常皇后神色一凛,也轻笑起来,从黑色衣袖下伸出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肩上,一寸寸的往下慢慢滑着,最后放在了他的胸口。
“如今储位空置,十六字案的始作俑者也快要水落石出。我和安别的未来都是命悬一线。若是有什么密报能够救救我,就要看程叔叔,有没有心了。”
程笃汝皱起一脸老态,与她讪笑。
“密报上说,常夫人此次从吴兴老宅回来还带了一个人。而且,是个男子。你可知道?”
常皇后听闻,脸上神色陡然惊慌,胳膊上汗毛乍起,退后半步道:“谁!”
程笃汝转身走在她身后,隔着衣裳轻抚起着她的脊背道。
“慌什么,保不齐是个相好的。毕竟,在这深宅里呆了许多年,难免空虚,寻些乐子出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常皇后见他话里有话,心中暗自咬牙,但如今急于知道他手里的消息,便换上笑脸,转身问他。
“程叔叔可有派人去查?”
“查?查什么?你以为她躲得过?瞒不过今日便有人会去查了。”
常皇后想起那日两姊妹在东厢所说,却没料到原是另有隐情。只不过程笃汝说那人是从吴兴老宅过来的,又未曾告诉自己,想来必有蹊跷,断然不敢大意,又贴近了附在程笃汝耳边喃喃。
“若是叔叔查了住处姓名,便得早过来。莫要我等急了。”
“不急,眼下还有一事。这里不便说。”
说完,程笃汝便躬了身子,忽地肃静许多。
“大理寺传来消息,昭王爷家的和乐公主今日悬梁殁了。陛下命我传话诸宫。如此,老陈也告辞了。”
常皇后听他一言胆战心惊,正要问他详细。外厅有人过来,言语间便已站在帘外求入,不由得一阵恼火。
“滚出去!”
原是腊梅进来,此刻被她怒吼,只好躬身与程笃汝见礼转身出了殿。
程笃汝见皇后独坐在榻边面色煞白,也告出了殿。那腊梅在殿外候了半晌方听见里面传唤,才敢进去禀了。
“是常夫人回来了。”
皇后拂袖端坐让腊梅唤她进来。腊梅却说夫人找人请了一个安神方子,这会儿拿去太医署查验去了。
程笃汝那边回了政德殿,见炉火渐稀,又命人添了些。那侍女手上没力窸窸窣窣地倒的响声大了,圣人被吵醒,从暖塌上懒懒的起了便骂奴才,慌得那侍女慌忙跪在地上求饶。程笃汝端了碗热茶进来与他,说这是新来的雁儿尚在新教坊做杂,不曾亲临圣恩伺候龙体,左右替她求了句情,圣人才挥手屏退。
“通知下去了没有?”
程笃汝躬身称是。
“老臣已告知皇后娘娘了。”
“皇后如何反应?”
程笃汝咳了两声,方回到:“皇后娘娘只是惊讶,却未多说。想来是为自己宫里的事情着急,没有上心。”
圣人侧目,踱步走在紫金火炉旁,伸手烤着问他:“承坤殿出了何事?”
“老臣去的时候见皇后娘娘神色焦急,于是出来的时候多问了两句。原来是常夫人今天早间悄悄出了宫,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圣人疑惑到。
“是。我去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在为此事杖责下人呢。”
说着,程笃汝又咳了几声。圣人见他似乎抱恙,便指了指桌上金丝盏碗里的热茶。
“着凉了?喝些热茶。”
程笃汝不敢上前,只躬身告礼。
“多谢陛下关怀。恐是昨夜见着风了,想来一两日便好。”
圣人也不多言,烤了片刻便坐回了榻上。程笃汝见他揽起奏章,便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条递了过去。
“陛下。”
圣人放下手上朱笔,伸手接过纸条看了片刻,问道。
“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程笃汝佯装不知,猜了半晌,又咳了起来。
“这....咳咳。当年一把火,诸人皆不幸罹难。存活的几位也病死在监牢里。若真是有这么一个人,却就不好猜了。”
圣人拈着纸条翻来复去,只觉得那纸边缘皱起,不似刚才传来的,不由得眉心皱起。
“这密报是何时传来的。”
程笃汝见他问起,慌忙跪倒。
“臣死罪。密报先前刚到,臣见陛下歇息未敢叨扰。就耽搁了盏茶功夫。”
圣人只称无妨,让他起了。伸手将那纸条将火苗上燃了,叫他去传大理寺卿夜里过来。又见他仍旧咳个不停,便告他夜里不用伺候了,明日若不见好也多养一日就是。
程笃汝磕了半晌叩谢圣恩,左右又嘱咐了赵吉杜应等徒弟们贴身伺候好圣人,才从正门离了皇城。
程笃汝走了半晌,赵吉近身伺候着。
圣人只说要吃点甜食,着他去厨房叫人做了。转身又把杜应叫了进来。
杜应进来不过一年,虽是在龙驾左右,但总是做些杂事,未曾近身听唤。此刻被圣人召唤,只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不用怕。你师傅身体抱恙,告假养一两日。孤近日沉闷的紧,难得有些清闲,找你们说说话罢了。”
杜应这才站起了身子,躬身站在一边,点头称是。
“入宫多久了。”
“回陛下,约一年多了。”
“家里可有什么人?”
“回陛下。家里还有老母和一个妹子。”
“老母身体可好啊?”
“回避下。家母总是有些慢病,只拿汤吊着。说不上好,但总也不坏。”
圣人笑了笑,从案上拿了一枝毛笔给他。
“这是上好的湖笔。我也用了一年多,有些毛躁。拿去还能换几个钱。”
杜应年岁方小,如何受得起圣人御赠,当下只跪着不敢接过。
圣人只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实在换不了钱,就帮我扔了就是。”他才叩首接了。
“谢陛下圣恩”
“嗯。起来说话就行了。程笃汝带你多久了?对你怎么样?”
“回陛下。师傅对我们一众都是一视同仁,对的便赏了,也能捡点轻松的活。错的便罚了,轻则教训几句,重则.....”
“重则呢?”圣人笑着问到。
杜应扭捏半晌方回:“重则...掌嘴。”
“这个程笃汝,多年了还是不改私刑的毛病。“
圣人说罢,踱了几步,转身来在杜应面前,静了片刻回身又问。
“我听说,他现在把宅子安在东市外头了?叫什么乐安街还是乐阳街。”
“回陛下。是安阳街。就在东市东面不远。师傅那宅子倒也不大,就图个热闹。”
圣人见他言语间似有意包庇,便不再多问,挥手屏退了。
盏茶功夫,门外来人通报说皇后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手捧金碗银盏,摆上了案几。
“陛下。”
常皇后屈膝躬身,素色衣裳银丝简绣,面若春梅。
圣人平了礼,上前揭开碗盏,只见都是些羊肉,牛肉滋补的食物。
“此时不晌不晚,如何摆上这许多?”
“冬日气冷。臣妾刚着人去后膳寻摸茶食,听说程公公告了病假,念陛下终日劳累,身边不能没有贴心的人,便挑了些温补的过来给陛下。”
圣人见她来的快,只以为是又担心起他要将安别嫁给吐蕃,却不知程笃汝尚未告知皇后,便只面脸堆笑,默认吃食,与和亲之事只字不提。
“你却消息快。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吧?郡主母亲可回来了?”
“是,回来有几日了。”
话刚落,常皇后心里一紧,圣人却只顾着咀嚼,吃的兴起便夸了几句。
“这腱子确实地道。秋补牛肉冬食羊,皇后费心了。”
常皇后见他并未提到安别,心里安宁不少,伸手又盛了一碗泛着辛辣气的热汤过来。
“陛下。这腱子红白相间,少有腥膻气,倒有些像从前在府上吃过的。若配上这汤,更是鲜极。”
圣人接过辣汤啜了两口,只觉味道熟悉,便将碗置在案上,目光神俊看着她。
“这汤,是你亲自做的?”
常皇后低头含笑。
“妾哪里有这本事,只不过依着从前的方子,指点了一二。索性还记着点,没有弄错。”
圣人食罢,拿了帕子擦过唇齿。伸手示意她靠近了些。
常皇后见他难得温存,便起身从对面靠了过来,被他环腰搂着,只觉得亲近不易,双目阑珊,似要垂下泪珠。
圣人本想与她亲近片刻,此番见她动情想来定是要絮叨半日,便兴趣全无。
“这些年苦了你了。孤总是忙着朝政,不曾看你。你平日又深居简出,着实凄冷。不如找个班子进来,与你解解闷。”
常皇后擦了擦眼角,轻声道。
“妾能有今日也是托了圣人,哪说什么凄苦。只不过身在天家,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陛下终日忙碌,妾始终恪守常家家训,父母教诲,四时常省自身方不负陛下恩爱。”
圣人点点头。
“下回,若回乡祭拜,可让妻妹带些纸钱黄裱,也为我尽一份心意。”
常皇后听闻,直伏在怀里谢恩。
圣人又安慰了半晌,她又说起从前之事皆不免伤怀,圣人问到早间皇后在宫里斥责内侍的事来,她只说二妹私自出宫找了神医的方子来给安别安神,一时着急方打了下人几下。
“此番回乡可有不妥?”
皇后神色一紧,道:“这...并无不妥啊。”
圣人毫不在意,又道:“我听说,她此番回来带了一个人,可是家乡故友?”
常皇后陡然惊起,面色诧异。
“带了一人?我居然不知。安别病重,我差人使她速归,竟从未听她提起此事。”常皇后思虑片刻,又道。
“若是家乡人,也该见一见才是。陛下是哪里听到?我好去问她。”
常皇后自以为问的妥帖,当是言语所致,非刻意为之。圣人却不以为然,只浅浅的吭了几声闷嗓。
“算了。你代孤见了就是。去吧。孤想歇会。夜间还有折子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