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把霍浔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扯了下去,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霍浔,你要一直当一只鸵鸟吗?有危险就把头埋进土里,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虚假繁荣、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你明明长手长脚,为什么不逃跑试试,甚至是反击呢?”
霍浔直愣愣地看着她。
“你明知道当初错不在陈阿姨,为什么还一直躲着她?”齐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浔,“当初你已经收下那条围巾了,怎么第二天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其中,你要说没有霍世明的功劳,我是不会信的。”
霍浔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想打断她:“小水……”
“……霍世明那天是不是又虐待你了。”
霍浔的记忆被这句话一下子拽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天,他照常走在回家的路上,又碰到了那个自称是他妈妈的漂亮女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妈妈,霍世明说过他的妈妈生病去世了,那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嘴角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说话那么温柔,柔得像一只软绵绵的山羊,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她。
这个女人从几个月前就一直守在他的放学路上。女人第一次出现时,两只大眼睛盛满了泪珠,双手一直局促不安地搓来搓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话。
她说:“小浔,我是你的妈妈。”
怎么可能?
他根本没有妈妈。
可是她说出了自己右侧肩胛骨下有一颗小痣,她牵着自己的手也暖烘烘的,她带来的那些零食都是自己爱吃的,她还会温柔地剪去自己手上的倒刺……
或许,她真的是妈妈。
霍浔的心渐渐对她敞开了一点小缝儿,虽然他还是不会收下那些其实自己很喜欢的礼物。
直到那天,那个女人依然在放学路上等着他,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她的手上没有拎着什么花里胡哨的时新玩具或者零食,而是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女人见霍浔出来,亲热地迎上来,把盒子打开给他看,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紧张:“小浔……天冷了,我给你织了一条围巾,羊绒的,特别暖和……你要不要围一下试试……”
他蓦地一顿,忽然想起早晨同桌小胖向自己炫耀的那条围巾。
小胖拎着那条柔软的藏青色围巾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你看,我妈妈织的围巾,好看吧。”
他见过小胖的妈妈,也是一个有点胖胖的女人,长得算不上漂亮,远远不及眼前这个女人的十分之一,但是会在接小胖放学时给他带冰棍,会在小胖考试没考好时狠狠地把他骂哭,还会在过马路时紧紧拉住小胖的手……
霍浔嗤之以鼻,他不喜欢吃冰棍,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名,自己也可以安全地通过马路……
他的世界并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妈妈”。
他嘴硬反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零花钱够买一千个这样的围巾。”
可是,当他看见盒子里静静躺着的那条乳白色围巾时,鬼使神差地就摸了上去,软软的,和当初那只小猫一样。
女人迫不及待地帮他戴上围巾,藏不住的欣喜从她的声音里溢出来:“真好看,我儿子像我,皮肤白,我就知道选白色的羊毛线肯定没错!”
我儿子……
霍浔倏地一僵,想要摘下围巾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滞了。
他戴着围巾回到家,却迎面撞上了正要出门的霍世明。
男人像一团巨大的黑影,居高临下地从他头顶上投下冷冷的视线,十分轻柔地说:“这条围巾是哪来的?”
霍浔紧紧抿住嘴巴。
男人用轻柔而冰冷的声音叹了口气:“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围巾被男人粗暴地扯下来。
霍浔脖颈上的温度骤然消失,随后,男人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会死心,她果然背着我去偷偷找你了。”
“说,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霍浔依然一声不吭。
“她是不是跟你说,她是你的妈妈?傻孩子,你不会真信了吧。”
霍浔猛地抬起头,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你的妈妈早就死了,那个女人是在骗你,她就是个骗子,你说你干嘛还护着她呢?”
“不是,她不是骗子。”
“你说什么!”
霍浔迟疑片刻,鼓足勇气,小声说:“她不是骗子……”
一只大手骤然降临,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霍浔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大手却陡然松开了,救命的空气瞬间进入了他缺氧的肺部。
霍世明把围巾扔回给他:“去,找把剪刀,把这东西剪碎。”
霍浔轻轻摇了摇头,霍世明冷笑一声:“不愿剪?好,戴上它吧。”
霍浔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了什么。
他迟疑片刻,慢慢把围巾重新围到脖子里,下一刻,可怕的大手再次粗暴得降临,而这次,大手的目标是他身上的衣服。
霍世明把他身上的厚衣服全部脱了下来,只剩内衣和一条围巾,然后不顾他的苦苦哀求,把他扔到了花园里。
昨夜刚刚下过大雪,大地是白茫茫的一片,下雪的时候并不是最冷的,雪融化的时候才是最冷的。
他缩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往手中呵气,可是,口中呵出的热气也渐渐变凉了。
真冷啊。
他的嘴唇冻得发紫,手脚已经被冻得麻木,
僵硬的手慢慢移向脖子上的围巾。
可能,他的世界真的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妈妈。
后来,他在霍世明的注视下亲手把围巾剪碎,一缕一缕,再也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
“霍浔,霍浔……”
齐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霍浔沉吟片刻,端起齐冲刚刚冲好的速溶咖啡,还未溶化的颗粒随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齐冲还没来得及放糖,他却好似不知道苦为何物一样,一口灌掉大半杯。
霍浔在庆功宴上就只喝了几杯香槟,没怎么吃东西,现在胃里基本上是空空如也。在酒精和咖啡的双重重压之下,霍浔的心跳骤然加快,变得紊乱起来,血液被无序地输送到四肢,过高的心率没有给他带来多余的热量,反而让他的额头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齐冲轻轻拧起眉:“喝了酒别喝咖啡……”
霍浔嘴角微微一提,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没事。”
霍浔嘴上说的是“没事”,齐冲却无端在这两个字里感受到了他的不知所措。
齐冲正欲拦他,刚要开口,霍浔就已经把剩下的咖啡尽数倒进喉咙,大约是这杯咖啡实在是太苦了,尝尽世间百味的小霍总轻轻皱起了眉。
然后他把杯子放下,站起来向外走去:“我先回去了。”
“站住!”齐冲叫住他,“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不知道吗?”
霍浔:“那刚才我开车送你回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齐冲一时语塞。
霍浔摆摆手:“下次想让我留宿,找个好点的借口,走了。”
寒冬深夜,从温暖舒适的“家”走进冷冽的北风中,着实需要一点勇气,霍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觉得光是脑中过一下这个场景,手脚就已经在条件反射似的发冷了。
然而就在他刚刚披上大衣,还没来得及把胳膊伸进袖子里时,一直坐着不动的齐冲却突然展现了惊人的爆发力。
霍浔的手堪堪搭到门把手上,突然被齐冲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一下,身上披着的大衣滑落到地上。
霍浔:“……”
“好说歹说你都不听,只能动手了。”
霍浔这才回过神来:“我说,能不能小点劲儿,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齐冲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滚。”
霍浔被齐冲拖回客厅,扔到了沙发上,长腿扫到茶几,碰倒了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
齐冲一把扯开了霍浔那件由干洗店精心伺候的衬衫,崩掉的扣子擦着他的脸颊落荒而逃。
霍浔强挤出一个笑:“原来你好这口啊,怎么不早说……”
“闭嘴!”齐冲怒气冲冲地止住他的话音,强硬地让他翻了个身。
“你看不到自己后背的这些伤口吧,霍浔,高二运动会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了。但是,后背的伤口好了,你心里的呢?”齐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些伤,就像有毒的植物,在你心里生根发芽,你怕疼,一直不敢拔,你假装看不见,它们就真的不存在了吗,不是!它们只会越来越大,直到长成参天大树,把你也变成它们的同类!”
“你看没看过《老人与海》?”
“故事里那个老头说过‘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击败你的难道真的是霍世明吗?你为什么对陈美珠避而不见,你究竟是在逃避她,还是在逃避那个懦弱的自己!”
霍浔从小和一帮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什么酒池肉林没见过,兴致一高,裸奔也不是没可能。可是此刻,齐冲撕开的仿佛不是一件衬衫,而是他苟活于世的皮囊:“齐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