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康愁眉不展:“举步维艰,前几天民工要钱的事情上了新闻,现在各大银行都不愿放款给我们。”
齐国安沉默不语。
齐民康继续说:“马上就要到了月初发工资的日子了,现在公司根本开不出来,拖一天两天可以,恐怕再多拖几天,员工们也要罢工抗议了。”
“要我说,不如我们就同意了霍世明的并购提议吧,只要同意了,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那块儿地皮还是我们的,只要一开始招商,资金就流动起来了……”齐民康站起来背过身去,在齐国安的病床前走来走去。
“你怎么知道并购的事?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齐民康身形一僵,源源不断的话头憋在嘴里,冷汗一下子浸透了他的衬衫,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
“民康,告诉我,你到底怎么知道的?”齐国安的声音低沉又有威慑力。
齐民康背对病床,眼珠盯着医院一尘不染的墙面,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他和齐民康是一对孪生兄弟,明明两人生日只差了几分钟,性格却截然相反,齐国安从小稳重踏实,齐民康却活泼贪玩,成绩上哥哥名列前茅,弟弟却总是吊车尾。
齐民康从小十分敬仰齐国安,觉得他无所不能,成绩又好,长得又好,虽然两人长着十分相似的面孔,但哥哥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而自己的永远皱皱巴巴。
父母带兄弟两个走亲戚时,也总是对着一个夸,却对着另一个贬。齐民康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哥哥是真的优秀。他连写四百字作文都费劲,却能毫不犹豫地写出八百字哥哥的优点,字字不重复,字字是真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与哥哥毫无隔阂了呢,好像是在上初中的时候。
那时正值盛夏,村里的小孩儿们都爱去水库游野泳。齐民康和齐国安放学的时候路过水库,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在水里拼命扑腾,兄弟俩二话不说摘下书包就跳了进去,把男孩救上了岸。
国安民康兴致勃勃地跑回家,想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得到他们的表扬。
家里只有母亲在,她正坐在家门口,边摘豆角边和邻居大婶聊天,见两人浑身湿漉漉地跑回来,气冲冲地走上前掐住了齐民康的耳朵。
“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去水库游泳。”母亲一边说,一边拍在齐民康的屁股上。
“不是,我们……”齐国安妄图辩解。
“不是什么。”母亲抬头看看同样浑身湿透的齐国安,又是一掌大力地拍在齐民康的屁股上,“你自己去就算了,还撺掇你哥。臭小子,我今儿非得揍死你。老大,你先回屋里换衣服。”
齐国安还想解释,齐母凶狠地瞪他一眼:“愣着干嘛,快去啊。”
齐国安咽下了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回屋换衣服去了。
齐民康受了冤枉,突发奇想会不会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呢,明明两个人都做了错事,为什么只惩罚其中一个呢。
他的心里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齐母教训齐民康的过程中,周围渐渐聚集了许多凑热闹的邻居,齐民康拿余光偷偷瞥了一眼,看见自己喜欢的同学丽丽赫然也在其中。
彼时他已经十三岁,早到了讲自尊心的年纪,齐民康莽足劲儿挣脱了母亲的束缚,跑走了。
齐民康又委屈又愤怒,觉得母亲一碗水端不平,哥哥也不解释,连带着哥哥一起讨厌了,心里想着要是哥哥没那么优秀就好了。
要是,哥哥不存在就好了。
齐民康抹着眼泪,靠在草垛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夜晚风凉,衣服又湿,让风一吹,齐民康立刻发起烧来。
齐国安和妈妈找到他时,他已经烧得脸颊发红。
齐民康大病一场,忘记了他跑到草垛后发生的事情,只记得有人把他背回了家,那个背有点硌人,却稳稳当当的,好像自己可以永远放心地靠在上面,不用担心掉下来。
齐民康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齐母把他背回来的的,病好之后,齐民康和齐母和好如初,却和齐国安日渐疏远。
后来,齐国安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齐民康只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兄弟两人一个月只能见一次面。再后来,齐国安考上了本市的985大学,而齐民康则留在当地上了一所不入流的二本学校。
孪生兄弟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隔阂也越来越深。
在长达十几年的漫长时光里,齐民康都不曾主动联系过齐国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齐国安成立了公司,把齐民康拉来入股,两兄弟才逐渐开始重修旧好。
只不过覆水难重收,破镜难重圆,二人的关系再也恢复不到十三岁那个夏天之前了。
医院里,医生护士已经回到值班室里休息,走廊里走动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万籁俱静。
静得齐国安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齐民康已经站了十分钟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想什么,却也没有开口打扰。
齐民康又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期,他学历不行,找工作处处碰壁,住在家里天天听母亲的数落,父亲早已去世,两人靠着齐国安寄回来的钱和母亲务农挣得钱勉强度日。
齐母时不时就在齐民康面前念叨齐国安:“还是老大好,知道孝敬老娘,生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受两份罪,到头来还是只有一个有用。”
车轱辘话来回讲,齐母铁了心要把齐民康贬进泥里。
终于有一天,齐民康不堪其扰:“天天念叨你的大儿子!怎么不见他接你去城里享福啊!”
齐母的嗓子又尖又细,此时嚷嚷起来,好像替齐国安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懂什么!国安的公司刚刚起步!天天忙得昏头转向的,他是怕照顾不好我。”
又来了又来了,齐国安做什么都是对的,怎么样都有借口。
齐民康无法忍受这种明目张胆的偏向,负气跑到外面的田地里,从黄昏待到夜幕降临,又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齐民康刚一进家门,齐母就迎了上来,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诶,小康,你哥今天下午打电话来,喊你去他公司上班呢!”
齐民康倏地一愣,他不愿接受大哥的好意,但也不想在家继续啃老。万般纠结之后,终于还是踏上了投奔齐国安的旅程。
那些高楼泛着冰冷的色泽,直上直下的钢筋躯体具有十足的压迫感,大厅里铺着光可鉴人的瓷砖,保安和前台会对每一个涉足其中的人投以注目。
齐民康站在高耸入云的大楼下,看着门口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白领们,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灰扑扑的。他怯怯喏喏地向前台问清齐国安公司所在位置,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电梯。
电梯也各有各的运行规则,有的不能上,有的不能下,有的只到顶楼,有的还必须刷卡才能使用,它们自成一套无坚不摧的完整体系,让齐民康一头雾水,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是个真正的“乡下人”。
齐国安租了大楼的其中一层作为办公室,公司刚刚起步,业务繁忙,屋里电话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灰头土脸的齐民康。
齐民康见人人都在忙,也不敢上前搭话,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期间还有几次被人推搡着喊着“让一让,”他脸涨得通红,只能更加努力地把高大的身躯缩进小小的角落。
终于,在天将将黑下来时,齐民康见到了已经多年没有联系的大哥。
他的大哥西装革履,浑身都散发着意气风发四个字,与黑暗中的他又岂止是云泥之别。
齐国安注意到齐民康,大步走过来,把他介绍给一旁的合伙人。
合伙人上下打量齐民康一番:“真精神,和你哥一模一样,你哥这么优秀,弟弟肯定也不差,齐先生大学在哪读的书啊?”
齐民康热血上涌,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自己毕业于一个二本院校,嗫嗫懦懦地迟迟不肯回答,还是齐国安看出了他的尴尬帮他解了围。
后来,齐民康跟他们一起出去应酬,他喝多了酒去上完厕所回来时,听见几个合伙人正在在讨论自己。
“国安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孪生弟弟和他差这么多。”
“谁知道呢,好基因都被国安抢了呗。”
喝多酒的男人说话混不吝,丝毫不顾及随时可能回来的齐民康。
“哈哈哈哈哈。”
室内笑声四起,齐民康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不是我说,他弟弟学历有点次,你说咱们平时开会时,他一点建设性意见也提不出来,说的那些废话,哎呀,我都不好意思打击他。”
“亲弟弟嘛,该帮还是得帮,咱们就权当帮国安了。”
齐民康在门外听着,浑身的血一点一点凉下去。
再后来,齐民康代表公司去谈合同时,被对方明里暗里地讽刺说他不如齐国安能力强,公司的员工明面上一口一个齐经理,叫得好听又顺口,背地里却议论他不过是抱了哥哥的大腿,才能保住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