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
夜色渐深,大雨倾盆。
道路旁,废弃建筑的屋檐下,坐着两个人。
墨上筠拿着一盒在便利店买的烟,烟盒没有撕开,在手里把玩,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打火机,随着她偶尔的动作,火苗冷不丁跳跃出来,但很快就熄灭了。
梁之琼坐在她身边,沉默着,白净的脸上溅了雨水,从地上溅起的水珠有点脏,她却没有去擦拭,只是抱着膝盖,神情担忧地看着一旁一言不发的墨上筠。
梁之琼的思绪有些复杂。
战斗在八点十分便已结束。
带着绑炸弹的劫匪一起跳楼的郑村,当场死亡。
沈青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一直参与其中的梁之琼,到现在都没有半点真实感,好像跟做梦一样,她眼看着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行动之前还在安抚她们,跟她们报以善意微笑的人,行动结束之后,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梁之琼只看了一眼。
而,就那么一眼,她至今回想起来,都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如果没有郑村最后的举动,躺着不动的,将会是当时在场所有人。
包括她。
梁之琼深深地吐出口气。
事情结束后三分钟,郑素跟萧奕就赶到了,萧奕跟着沈青一起上了救护车,郑素一直哭个不停,见到墨上筠时下意识想冲上来,只是被人拦住了。
墨上筠站了一分钟,跟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离开后,墨上筠除了在路上买了包烟,就一直坐在这里。
梁之琼不知该做什么,便一路陪同。
终于,墨上筠抽出一根烟,放到嘴里叼着,用打火机将其点燃。
烟亮着星点的光芒,若隐若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跟雨水的雾气缠绕在一起,屋檐下的视线变得朦胧了些。
梁之琼看着墨上筠熟稔的抽烟动作,脑海里下意识闪现出一个想法——『这绝不是墨上筠第一次抽烟』。
但,这有什么呢?
梁之琼收回视线,看向前方。
这条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路过,城市边缘的荒凉萧瑟场景,有点让人难以想象。
路上有路灯,但有好些都是坏的,距离最近的一盏路灯也是十米开外,光线昏暗,在这厚重雨幕的遮掩下,光线就更暗了。
梁之琼紧紧抱着膝盖,觉得从头到脚止不住的发冷,浑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衣服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气顺着从毛孔里钻了进去,仿佛能钻到骨子里似的。每隔一段会儿,梁之琼都会不自觉地发抖。
她抽空看了墨上筠一眼,微弱的光线下,可见雨水从屋檐下砸落时伴随着寒风吹到墨上筠身上,帽檐下的发丝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也湿了,黑色外套被她丢到地上,跟背包摆放在一起。
有帽檐遮掩,看不清她的眉目神情,只见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将她全身都笼罩其中。
梁之琼轻轻咬了咬唇。
这时,墨上筠放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连续不断的震动——是电话。
墨上筠将烟头掐灭,随手将其丢到地上,然后将手机掏了出来。
是阎天邢的电话。
她看了两眼,没接,直接掐了。
然后,关了机。
手机被她丢到了背包上。
她又拿出一根烟,点燃。
“墨上筠,你在想什么?”梁之琼终于忍不住问。
闻声,墨上筠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
梁之琼看到墨上筠那双眼睛,狭长漂亮的凤眼,一如既往地漆黑明亮,可却夹杂着些许血丝,神情里透露着疲惫之意。
墨上筠很快收回视线,抬手摁了摁眉心,弯曲的右腿往前一伸,跨过几个台阶,直接放到了屋檐外,任由雨水滴答地落到其上。
她的身子往后靠,靠在了紧闭的门上。
“我是不是比你小一岁?”
右手枕在脑后,墨上筠微微仰头,看着被屋檐遮掩一半的漆黑夜空,声音淡淡的,没有一点情绪。
她好像就是单纯的疑问。
“……嗯。”梁之琼应了一声,“你在想这个?”
眼眸微动,墨上筠又看了她一眼。
跟她的视线对上,梁之琼的心下意识一紧。
“我在想,”墨上筠抬眼看天,语调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梁之琼只能听到雨声时,才听到她轻飘飘的声音飘落耳底,“为什么,英雄不能过上好日子,好人会短命,坏人活得久、死的爽快,有的人只是因为倒霉就要承受无妄之灾,没有做错事的人要因为别人的错误失去的亲人。我们希望自己能拯救一切,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拯救;我们希望不好的事能少点儿,结果往往只会有更不好的事发生;我们希望是非对错能分个清楚明白,结果把自己绕得糊里糊涂的。你说,为什么……嗯?”
轻轻一个鼻音,墨上筠微微偏过头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梁之琼感觉墨上筠的情绪不对劲,恍惚间,见到墨上筠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那道光出奇的刺眼。
梁之琼垂下眼睑,将头埋入膝盖里,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想哭。
“我不知道。”
良久,梁之琼闷声道。
她忽然想到,以前的自己雄心勃勃,相信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结果没有一件事是办成了的;
她忽然想到,以前的自己相信一件事非黑即白,但时间一长,遇到的事一多,就发现黑白之间还有灰色地带;
她忽然想到,以前的自己也曾坚持善良打败恶毒,正义战胜邪恶,但现实往往凶残得很……
那些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事实是,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无能为力。
于是很多坚持下来的想法都变得自以为是,如同痴心妄想。
她想到郑村,在楼下时听说他的妻子也曾葬送歹徒之手;她想到郑素,见到抱着郑村绝望痛哭的郑素时,她意识到自己该道歉——她没有立场去指责郑素,因为郑素确实失去了她的父亲;她想到沈青,那个长相貌美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可能是怀着一点点不好的心态才上了郑素的车,结果她遭遇了最残忍的报复。
墨上筠慢慢地将一根烟抽完。
然后,她坐起身,拿了手机、外套、背包,从地上站了起来。
听到身侧的动静,梁之琼仰起头,抬眼看着站得笔直的墨上筠。
“走吧。”墨上筠声音有些沙哑。
“去哪儿?”
梁之琼下意识问,话语轻声。
将外套搭在肩上,墨上筠走下了台阶,一直等来到雨中时才停下,她转过身,看向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的梁之琼。
“医院。”
墨上筠回答。
*
中心医院。
墨上筠跟梁之琼抵达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
雨还在下,并且有愈发增大的趋势。
衣服刚干了点的墨上筠跟梁之琼,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直到医院大楼的时间里,又被雨水淋得湿透。
沈青刚从急救室出来,被送往了病房。
墨上筠打探了下信息,就让梁之琼在下面待着,自己去了沈青的病房。
但,她没有进病房。
她在走廊上遇见了萧奕。
萧奕坐在长椅上,弯着腰,双手抱着头,外套敞开,看起来有些颓靡、疲惫。
墨上筠看了一眼,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刚一站定,萧奕就放下手,抬起头来。
见到墨上筠,萧奕愣了一下,然后放缓了眉目的严肃、冰冷,他淡漠地打了声招呼,“是你啊。”
“她怎么样?”
墨上筠朝紧闭的病房门看了眼。
“就……”萧奕顿了下,轻声道,“那样。”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知道。
那些禽兽……
萧奕紧紧地握住拳头。
片刻后,他的手松开,问:“听说有一个逃了?”
“嗯。”
墨上筠垂下眼睑,低声应了。
有一个逃跑了,将窗户的铁栏杆给拆了逃跑的,应该是事先就计划好路线,所以逃得很快,特警小组追到一半就让他给跑了。
她走的时候,听到有人下命令查监控,但,应该没抓到。
萧奕沉默下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
这件事里,他唯一能怨恨的是郑素,但他听说,郑素的父亲郑村跟劫匪同归于尽了。
于是,沈青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万幸。
墨上筠静静地站着,半响,她轻声道:“郑素让沈青上车,应该跟我有关。”
“什么?”
萧奕眼底闪过抹讶然。
墨上筠说了下沈青自杀那晚被郑素拍照一事。
郑素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关注沈青的。
没有墨上筠,郑素就算眼熟沈青,也不会让沈青上车。根据墨上筠对郑素的了解,郑素一方面是顺带帮忙,另一方面是想从沈青这里套点跟墨上筠有关的信息而已。
墨上筠说着自己的猜测。
“所以,”萧奕仰起头,他眼睛通红的看着墨上筠,极力掩饰着激动的情绪,“你是想让沈青恨你吗?”
停顿两秒,墨上筠平静道:“你这么跟她说就是。”
说完,她转身想走。
“墨上筠!”
萧奕起身,语气加重,叫住了她。
走过的护士警告地看了萧奕一眼,被萧奕给无视了。
护士脸色不好地离开。
墨上筠停下步伐,微微侧过身,看向萧奕。
“你了解沈青,她会恨郑素的,绝对会。事实上,没有郑素,她确实不会遭遇这些。虽然她也清楚,郑素并没有恶意。但你没必要这样。你可怜郑素,当然,她是很可怜,但你跟这件事没有关系。郑素恨你是她的事,沈青没有理由把仇恨转向你。”萧奕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墨上筠,你两次救过沈青,是她的救命恩人。”
墨上筠愣了一下。
随后,她道:“你让她自己判断吧。”
左手放到裤兜里,右手拿着搭在肩上的外套衣领,墨上筠转身离开。
萧奕无言地看着墨上筠离开。
他眼睛微微睁大,胸口滚烫,不知是愤怒还是些别的什么情绪。
好半响,他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有些佩服墨上筠。
是不是所有当领导的,都喜欢将所有的事压在自己身上。
年纪轻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于是能承担一切。
没有墨上筠那通电话,沈青或许会更惨。
没有墨上筠参与其中,沈青跟郑村没准都会死。
但是,墨上筠承担了郑素的仇恨,还想承担沈青的愤怒。
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不了更多吗?
萧奕思绪有些乱。
他坐回了长椅上,低下头,烦躁地思考着。
*
离开萧奕,墨上筠找了个护士了解下沈青的情况后,才来到楼下找到梁之琼。
“怎么样了?”
一见到墨上筠,一直急得在原地转圈圈的梁之琼就跑了过来。
“不怎么样。”
墨上筠给了梁之琼一个无奈地眼神。
说实话,挺惨的。
但,就算将沈青的伤势一一重复,墨上筠都做不到。
因为太惨了,所以说不出口。
梁之琼似乎能猜到什么,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走吧。”墨上筠道。
“去哪儿?”
梁之琼跟上墨上筠的步伐。
墨上筠看她一眼,“酒店。”
“我,”梁之琼倏地停下脚步,眼睛眨了下,“没带身份证。”
可以说,只是出来玩一下的她,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个手机。
墨上筠头疼地摁了摁眉心,淡声道:“知道了。”
见墨上筠没太大反应,梁之琼狐疑地看了看她的背影,最后决定紧跟上墨上筠的步伐。
在医院外面拦了一辆车,墨上筠报了云天酒店的地址,然后跟梁之琼一起上了车。
放在平时,梁之琼肯定会对“墨上筠如此土豪”一事惊叹几句,但今晚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她只是象征性地看了墨上筠一眼,就倒在了后座上。
她有气无力地瘫倒着,脑子却无比的清醒,明明浑身都提不起什么力气,可一点困意都没有。
冷不丁的,她的手机震动了下。
将手机拿出来,见到是澎于秋的信息,她愣了一下,手指点了点,进了信息。
澎于秋问她在哪儿。
梁之琼看了一眼,退出信息,将手机关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无比平静——近乎麻木的平静。
过了会儿,她看向一侧的墨上筠,“你的手机不开机没事吗?”
墨上筠好像还在带军训期间,应该会有很多人找她才对。
“嗯。”
墨上筠淡淡应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梁之琼“哦”了一声,便再也没有说话。
她说没事就没事吧。
反正自己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明明比在部队训练要轻松很多,可她却觉得累得不行,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一点点多余的都压榨不出来。
她甚至不敢闭眼。
一闭眼,郑村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就出现在脑海里,再一转眼,就是郑村躺在地上再无生命力的场景,直叫人头皮发麻。
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上一次跟墨上筠实战过后,连续好几天,她都会梦到那个叫陆洋的男人,还有那些死人。
拯救她的是活着的陆洋。
她安慰自己做了件好事,救了陆洋,所以她慢慢地恢复了。
可是……这一次呢?
梁之琼迷茫地看着车窗外。
平静的城市夜景,雨幕下行走的路人,从旁边车道超过的车辆,都让她有种深深的陌生感。
好像这些平时随处可见的事物,此时此刻,都离得她太远了。
一扇车窗,隔开了两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化不开的黑暗与清冷。
*
12点,出租车抵达云天酒店。
墨上筠给了钱,同梁之琼一起下车。
本不想来这里的,但墨上筠也没带身份证,只能跟梁之琼一起住不要钱的房间。
没有梁之琼所想的入住手续,墨上筠直接带着梁之琼进了酒店电梯。
梁之琼满腹疑惑,最后见到墨上筠拿出一张房卡后,渐渐明白了什么。
“你订了多久?”
跟着墨上筠进了套房,梁之琼没忍住,问。
“不知道,别人给的。”
墨上筠斜了她一眼,将房卡丢进卡槽,然后开了灯。
梁之琼走进客厅,毫不掩饰音量地嘀咕道:“你不会是被包养了吧?”
嘴角微抽,墨上筠将外套砸在她的脑袋上。
梁之琼扯过外套,将这个套房扫了一圈,见墨上筠进了卧室,便跟了上去。
墨上筠在衣柜里翻找什么东西。
梁之琼好奇地走近,发现一个很大的衣柜,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而且——不仅是女式的,还有男式的。
下意识以为墨上筠有变装癖,但梁之琼看了眼衣服的型号,估摸着这衣服最起码比墨上筠大个两码,于是当场懵在了原地。
墨上筠找出两套换洗的衣服,将其中一套交给了梁之琼。
上次购物买了好些宽松的衣服,正好够比她高一点的梁之琼穿。
“你真被包养了?”
愣了吧唧地将衣服接过来,梁之琼不可思议地朝墨上筠问。
墨上筠丢了她一冷眼,又将一件新的女式浴袍丢给她。
眼见着墨上筠要出卧室,梁之琼赶紧拦住她,“你有对象了吧?男的是谁?”
“阎天邢。”
见她不依不饶的样子,墨上筠无奈地道。
“……”梁之琼在原地呆滞了三秒,最后恍然地点了点头,“难怪。”
早在三月考核的时候,就发现墨上筠跟阎天邢有猫腻了,现在在一起,也不奇怪。
就是,墨上筠早自己一步脱单这件事,让梁之琼有种淡淡的忧伤……
“你们已经同居了?”
梁之琼紧追在墨上筠身后。
“……”
“是不是已经发展到最后一步了?”
“……”
“你说说嘛,跟阎王爷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
“……”
“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啊?”
“……”
墨上筠来到浴室门口,站定。
跟在后面的梁之琼差点儿一头砸在浴室门口。
“我没有跟人共浴的习惯。”墨上筠淡淡道。
“……”
梁之琼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墨上筠开门,进浴室,然后关门。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
梁之琼抱着一堆的衣服,仰头看向天花板。
好了。
墨上筠不在,她该做些什么好?
*
墨上筠冲了个澡就出来了。
她换了套干净的便装。
“我要去趟团里。”墨上筠一出浴室,就朝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梁之琼道,“待会儿让人给你送点夜宵和姜汤上来。”
梁之琼已经有感冒的症状了,不过她自己都没察觉。
“我呢?”
梁之琼抬起头来,恍惚间只听到墨上筠前面的话,后面的直接忽略。
墨上筠道:“明天会有人找你。”
转过身,梁之琼双手搭在沙发上,下巴抵在手上,眼巴巴地看着墨上筠,一字一顿道:“墨上筠,我们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嗯。”
梁之琼撇嘴,“你就不能陪我睡一晚吗?”
“睡不着就开灯,”墨上筠找出一双运动鞋穿上,道,“再不行就开电视,打电话,随你怎么折腾。”
“墨上筠——”梁之琼不依不饶。
“我办完事回来陪你。”墨上筠打断她。
“好。”梁之琼总算应了,“早点回来。”
“嗯。”
墨上筠穿好鞋,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