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有斑点了。”一天早上,碧玉边照镜子边小声嘀咕。
“让我瞧瞧。”一旁正在整理腰间佩饰的申屠奕应声道。
边说边走到碧玉身旁,捧起她的脸,左右看看,乐了,小声逗她,“小俊脸上多了几粒小芝麻,让人真想咬一口。”
碧玉瞥了申屠奕一眼,随口道:“我又不是糕饼。”娇态呈现得淋漓尽致。
“谁说不是?”申屠奕反问说,进一步解释,“我哪天没咬上两口。”他和碧玉的私语向来暧昧不清,引人遐想。
“你成天说话也没个正形儿,跟个浪荡子弟似的。”碧玉面红耳赤,不甘示弱。
“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从不怕惹恼我?”申屠奕本想假装生气,可一开口就止不住带了笑。
碧玉跟着笑,现出小任性、小刁钻,“你才不会。”
“为什么?”申屠奕有些好奇她为何如此肯定。
碧玉冲他眨眨眼,开始揶揄起他来,“你身边围着的那些人成天都不厌其烦地说‘大王英明’、‘大王睿智’,‘大将军天纵英才……’……我暗暗揣度着一个英明睿智的大将军总不会把女人的调侃之词当了真吧?”
申屠奕哈哈大笑,“你个鬼丫头,跟我耍起心眼来了……看来我对你太娇惯了。”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我隐约记得宫中嫔妃们常服一种桃花蜜丸养颜用,据说是太医令郭矩亲自研制的方子,能够消淤化斑、益肤亮发,我去让太医配来。你若介意的话,可先试着服用。”接着说,“我现在急着出去,回来再跟你好好算账。”
碧玉习惯性地把申屠奕的腰一搂,按例撒娇一番,“我不让你走……是不是有一天我变得年老难看了,你就会弃我不顾?”
申屠奕像受了天大的诬蔑似的,慌忙替自己辩白,“你若老了,我可就更老了,到时我还担心你会嫌恶我了?”
“你是大王,跟我不一样。”碧玉较真儿的样子竟有一丝坚贞凄美的意味蕴含其中,“……你身边的美人会像青草一样,枯了一片,又绿了一茬……”
申屠奕只得摇头,无可奈何,“世间不少痴怨女子误把薄情当长情……而你相反,硬是把长情当了薄情……赌咒发誓我不擅长,你也不信,索性就把这一切交由时间定夺,好吗?”
碧玉扑哧笑出声来,搂紧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夫君你这样着急上火的样子。”
“你呀,一只十足的小狐狸。”申屠奕哭笑不得,轻轻地责难,却也是情意缠绵,“你就折磨我吧,趁着我现在精力旺盛,生生气、急躁急躁,不碍事……”
碧玉不好意思了,惭愧地笑笑,低下头去,目光停留在申屠奕腰间的佩蝉上,那是一枚用上好白玉雕刻而成的玉蝉,蝉的腹部鼓鼓的,双翼晶莹剔透,脉络稀疏,却像刻在心里般。
申屠奕轻声软语,“傻丫头,我尽快回来……你闲来无事,四处走走,看看书……”见碧玉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腰间的玉蝉发呆,笑着又说,“蝉象征着羽化重生,是个好东西。”
大司马府。
“阿丑大哥。”珑韵蹑手蹑脚走到马房外,双手藏在身后,对着里面轻喊。
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男人应声而出,他貌不惊人,声音也平淡无奇,无精打采中有着一种逆来顺受的盲从,“姑娘是在唤小的?”
珑韵天真一笑,“我叫珑韵。”不忘小声补充说,“和涟漪姐姐相熟。”
像是反应迟钝一般,阿丑现在才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珑韵随口说,“涟漪姐姐告诉我的。”
阿丑黯然的眼神里有一缕貌似哀伤的东西,语气听上去无奈多于无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这人真有意思,姓什名谁也是随便一说的嘛?”珑韵不解,只当他是在说赌气话,“涟漪姐姐不方便见你,这府上人多眼杂的,易生是非……”她用更小的声音仔细说明。
阿丑木然,缓缓开口说:“我明白,我帮不上她什么,只能尽力不去连累她。”
珑韵有些泄气,“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你为什么不走呢?要知道,你一走了之,涟漪姐姐也就没有负担了。”
“她能把我当成他的负担,我就更不能走了。”阿丑流露出与人印象中格格不入的固执与担当,一往情深深几许,“我留在这里,起码能知她安好。”
珑韵迷糊中隐约被打动,赶紧从身后拿出一个深色布包裹,递到他跟前,“涟漪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阿丑感激地接过,却并没有道谢。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涟漪姐姐现在是殿下的人,理应避讳……可是,我相信她,也相信阿丑大哥你。”珑韵有点不安,面有愧色,但又十分执著。
阿丑这才谢过,胆怯的声音响起,“小人怎敢对大王不敬?涟漪于我,就是天边的彩云,而我比这马棚里的乱泥还要卑贱……”
珑韵听着不忍,打断他说:“阿丑大哥何必自我贬损?在珑韵看来,大哥让人刮目相看。”
阿丑默不作声,仰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空。
珑韵不由得也抬头看了看,只见天空湛蓝,广阔无垠,竟没有一丝云彩,只有飞鸟掠过的痕迹。
“阿丑大哥,我得走了。你多保重。”一阵沉寂后,珑韵再次说。
阿丑点头,目送她离去。
直到珑韵彻底消失在拐角,阿丑变得警惕起来,他彻底扫视着周围,眼神锋利如刀。然后快步走近马房,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慢慢地打开包裹,映入眼帘的是几件粗麻衣裳,阿丑皱了一下眉,将叠好的衣物一件件打开,几片树叶妆的东西抖落了出来……他拾起其中的一片,捏住叶柄,转来转去反复观摩——只是寻常的橡叶而已,又低头审视了一番包袱里的衣物……眉头嗖地一下展开,脸上浮现出的笑意让人难以捉摸,他在口中轻轻地、慢慢地、悠然自得地念出一句,“……麻衣巷(橡)……”
“麻衣巷”原本并不叫麻衣巷。它是洛阳城西郊的一条栈道,当年瘟疫肆虐,许多患病的麻衣百姓被逐进巷内,官军将进出口封锁,又筑高了四周的围墙,任其自生自灭。这里早已废弃多年,“麻衣巷”这个名字却流传开来。
这样的地方平日当然无人穿行。
如今巷内灰尘密布、蛛网纵横,白骨累累,早已成为老鼠蝙蝠毒蛇以及各色毒虫的栖息之地。阿丑的身影飘忽其中,似乎在积尘污垢上都难以留下足迹。周遭漆黑如墨,不知名的动物刻意模仿冤屈的魂灵发出恐怖悚然的声音,指望能吓破来人的心胆,只是它们显然低估了对手——阿丑是生活在黑夜中的人,黑夜无疑就是他的白天。
有人听说过害怕黑夜的鬼魅吗?
他从胸前掏出火匣子,点燃……微弱昏黄的光晕伴随着他缓慢移动,巷子很长,狼藉一片,似乎还能嗅到腐臭的气息。
阿丑心上一阵恶心,嫌恶的神色无需掩饰,他怀揣的神圣的使命只能让他无所畏惧,而恶心源于他敏感细腻的自我,于是他狠狠地嘲笑自己,杀人越货连眼也懒得眨一下,怎还这样多情?
忽然,他停了下来,火光里出现了两只相对而列的铜兽,它们双目圆睁、抬头挺胸,活灵活现的神气样貌颇有几分忘形得意……阿丑带着不屑随意赏玩,铜麒麟和铜天禄这样的东西本是御道之物,如今沦落在这荒秽之地,终日与虫豸为伍,不失为一种绝妙的讽刺。祥瑞之物固然驱邪消灾,可人的罪孽实在罄竹难书,因而只得内心忐忑、做贼心虚般祈佑神灵庇护。阿丑冷笑了一声,愤恨潮涌,他想到自己的父母亲人死于一场瘟疫,自己也差点死去。瘟疫里看似死了太多人,可真正该死之人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阿丑猛地意识到,涟漪暗示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他心生嫌恶和忌恨的,可这巷里能有什么呢?若不是珑韵无意间撞见自己与涟漪相见的情形,他们怎么会如此被动,单单是一个珑韵也就罢了,阿丑深知成都王申屠鹰不是泛泛之辈,他对自己和涟漪的警觉并未放松,尤其糟糕的是,他像是真爱上了涟漪,这就让这份猜忌变得更加盲目和透彻了。他们如履薄冰,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就比如今天这个布包袱,直觉告诉阿丑,珑韵悄悄打开过。
……铜麒麟、铜天禄,铜天禄、铜麒麟……它们反复在阿丑脑海里闪现……巷子里也就这两样东西尤为出众,也尤为碍眼。阿丑再次借着稀疏的灯火细细察看,终于被他看出端倪来,麒麟和天禄都是形同狮子的神兽,体态雄傲,唯一的区别在于,麒麟头生一角,而天禄则是两角。
一角与两角的差别……“只差一角……”阿丑一个激灵,快活得要叫出来,但又马上抑制住,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叫人难以辨别。
大司马府内四角四门,为了上应天宿,东为苍龙门,西为白虎门,南为朱雀门,北为龟蛇门。为了寻找盟书的踪迹,阿丑深夜到访了府内许多公开或隐秘的地方,这四个角落当然也未放过。除了苍龙门因从郊外山涧引了一处泉眼,注了一汪水池,不便仔细搜索外,其余角落都已详细探过。涟漪所指,莫非是说只差苍龙门一角?阿丑知道,申屠鹰在赵王覆灭后与人约定下神秘盟书,写在玉片上,一式两份,一份藏于盟府,一份早已沉入河底取信鬼神。他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份藏在盟府内的盟书,盟书的盟辞和盟誓人让他的主人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