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奕一连几天都有些气恼,一想到自己钟情的姑娘竟然被她深深在乎的人漠视,他就禁不住在心里骂吕嘉乐,依照他的性格,他绝不会因此窃喜。但他还是托陈哲将军带回话去,只要吕嘉乐及时果断地了结他和碧玉之间的婚约,长沙王申屠奕保他扶摇直上、前程似锦。
显然此时的申屠奕并不完全了解吕嘉乐的为人,他并不知道他所谓的前程似锦在吕嘉乐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这时的申屠奕对吕嘉乐抱有极大的成见,他以为吕嘉乐跟自己见过的许多名人文士一样,从容是假象,高傲是伪装,豁达脱俗是砝码,全部都不过是博人眼球、欲擒故纵的把戏,在功名利禄面前,这些人全都贪得无厌、庸俗至极。
陈哲将军友善地提醒过申屠奕,吕嘉乐很特别。可申屠奕完全听不进,他固执起来态度鲜明——他认定碧玉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会辜负这样姑娘的人,一定不是他所认同的真英雄、伟丈夫。申屠奕的逻辑片面而武断,他似乎并未想过,感情的微妙全无标准衡量,在付出与得到之间,感情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它并不是一场战役,终究能分出胜负,可它又像是一场战役,常常让人身心俱疲、两败俱伤。
陈哲回到洛阳府中,是在一个晌午。他没顾上歇息,径直差人去召吕嘉乐,在回洛阳的路上,陈哲一直在想该用怎样的措辞与嘉乐谈,是直截了当,还是委婉含蓄,抑或先试探一番。相较之下,联合扳倒赵王的事情倒要容易很多。
不消一会儿,吕嘉乐来了。他行了礼,陈哲示意他坐下。
“吕大人到这洛阳有些时日了,不知是否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陈哲一边喝茶,一边客套道,他决定展开一场迂回曲折的谈话。
“多谢将军关心。卑职已经熟悉了。”嘉乐礼貌性应答。
“也是,我差点忘记了,前不久我那侄女还是你相陪的。”陈哲的话不着痕迹。
听到陈哲突然提起山绮梦来,嘉乐有些不自然,“也就是到处走走,看看热闹罢了。没能好好照顾小姐,还请将军见谅。”这个解释反倒显得有些多余和刻意。
陈哲笑,引出话题:“对呢,不知吕大人可有婚配?”
嘉乐心里一怔,据实而回:“先父为卑职订有一门婚事。”
“可惜了……”陈哲故作惋惜状,“我还想着撮合我那侄女与大人呢……”
嘉乐凛然一惊,像是心思被窥穿,他总觉得陈哲将军的话意味不明,大有文章,只好谨慎作答,“将军错爱了,卑职不敢有非分之想。”
陈哲看了嘉乐一眼,放下茶杯,“吕大人能否对我讲句实话……你对绮梦小姐可有情意?”
嘉乐又皱起了眉,细长的眼里心事尽露,这个问题悬在他心上,早已有了答案,却始终落不到心坎。
他想了想,静静地说:“我与绮梦小姐心意相投,我将她引为知己……”。既然对碧玉的伤害已经无法避免,他不想再伤害绮梦。矛盾过、困惑过、敷衍过、逃避过,此刻嘉乐倍感轻松释然。
“吕大人坦诚相告,我很庆幸……毕竟我没有看错人……”陈哲起身,语气平和,“嘉乐你爱恨分明,为人磊落,这点我很欣赏……倘若你刚刚回答的是你对绮梦毫无感觉,我反倒要觉得你虚伪了……我们扔掉那些条条框框,说点儿推心置腹的话,如何?”
嘉乐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哲说:“我看着绮梦长大,她从小就特立独行……跟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这个丫头认准的事情绝不会改变。我早已看出她对你有意,只是不敢贸然去揣度你的意思,但我毕竟也是过来人,谁没有那些往事萦绕……很少会有男子不被绮梦吸引吧,尤其是像嘉乐你这样的——绮梦做的都是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我们都想像她一样随心所欲,无奈却作茧自缚、随波逐流……”
“她是另一个自己……我常常在心里这么认为,可我出身卑微……虽然绮梦全然不把出身当一回事,可我是个男子,有自己的尊严。何况婚约是父母之命,她一家待我又是恩重如山……我怕失了孝义仁心……”嘉乐缓缓道,心中所念所想终究难以越过现实的安排。
“你可有打算?”陈哲不禁为嘉乐忧虑。
嘉乐摇头,无所适从。
“我给你拿个主意,如何?”陈哲心一横,想:大不了自己把这个小人做了,就像当初为了山俨度,“你是长沙郡人吧……长沙王殿下有道旨意,让我转给你……”
嘉乐看看陈哲,并不吃惊,似乎早有思想准备。自从上次回家与梁牧一番交谈后,吕嘉乐就隐隐不安,他总觉得长沙王不会轻易罢休,贵为一方王胄,恐怕很不习惯事情不如人意,或者准确地说,他应该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出现。他有权有势,一定没想过会有女子不愿顺从他,女子越是不愿意,他定是越发不会放手。就像这洛阳城内的王公贵族,哪一个不是巧取豪夺、肆意妄为,他们会设身处地去体察一个女子的心?简直是笑话一桩。嘉乐恨恨地想着。就这样,素昧蒙面的吕嘉乐和申屠奕各自为对方贴上了标签,他们在内心相互轻视、相互抵触,两人就像在迷雾中穿行,没人能看得清对方。
“将军但说。”嘉乐竟用了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陈哲见状,忍不住笑了,“嘉乐不必紧张,事情是这样的:殿下想求一位名叫碧玉的姑娘,她与你青梅竹马,既然现今你已无心娶她,倒不如遂了殿下的心意,殿下英明神武、一代人杰,对碧玉姑娘甚为倾慕,碧玉姑娘若是能把心结解开,你和绮梦,殿下与她,都是解脱……何苦捆绑着两个人,徒增几段凄凉无助?”
“将军请恕我直言。我不能肯定殿下对碧玉是真心实意,还是一时兴起?”嘉乐严肃地说。
“你若信得过我陈哲,就大可放心。”陈哲回答得很干脆,“殿下的人品我可以担保,我也不会为了谄媚大王而去害一个无辜的姑娘,殿下看上的,必然是好姑娘……你该不会认为我是贪图媒人之礼?”陈哲笑。
“可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碧玉。”嘉乐声音轻轻的,他自然对陈哲将军报以极大的信任,可一想到长沙王申屠奕,他的心就五味杂陈……长沙郡里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位大王的轶闻……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说他时而温柔多情,时而冷酷残忍……有人故作玄虚,把他说成天神下凡,威武勇猛,所向披靡……更有女子面色绯红在寺庙祈祷上苍赐予她一次美丽的相遇……这样的男子,是个谜,还是个劫……吕嘉乐说不清,头微痛,表情复杂。
“你自己好好琢磨一下吧。有些事情厘清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倒是我们硬生生地弄复杂了它们……男婚女嫁,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天大的障碍也只是虚无的幻象……时间不会逆转,等你回忆的时候往往已经失去……”从一个武将的口中说出这些话来,想必曾经的陈哲也经历迷途、无法自拔过。
陈哲的一番话让嘉乐陷入更深的忧思。人的痛苦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虑事不济,相反,是顾虑太多。
清远山内。树木郁郁葱葱,山花开得正盛,鸟兽禽鱼各得其所,怡然自得。
小溪边,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吕嘉乐和梁碧玉谁也不肯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嘉乐。”相识十余载,碧玉第一次如此郑重而又深情地叫着吕嘉乐的名字,那种无数次臆想过的婉转悠长。
嘉乐站在那里,低眉看不见神色。
空气中是陌生的凉意。可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嘉乐,我知道你饱读诗书、怀有奇志,有济世之才,我虽然不知道你热衷于什么样的前程,可我始终以你为傲。”碧玉的声音柔软中带着一丝强韧。
“我,我——”半晌,嘉乐才开口,谁知一开口,已失了那侃侃而谈的能耐,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有负于你……”
“没有的事,你一直都是我的大哥嘛。”语调轻松,却那么言不由衷,“山先生的女儿,真想知道她的模样……”碧玉笑道,笑声有些浊。
“我——”嘉乐只是叹气,无法抑制心头的怜惜。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碧玉,我在你心里一直是个君子,温文儒雅,信守诺言……现在我把这个形象打碎了,说不上遗憾,相反,我释然了……我本就是一个只善谈玄说道的人,我不该生在乱世,渴望超然物外,却又裹挟其中……我却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富贵于我,又何尝不是虚幻,我不是为了长沙王给的名位荣华……我只是想遵从自己的心,我只是不想让人生充满遗憾……我迷惑,我想尝试着激浊扬清,允中守直……却没有那份自信……”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你天真灿漫,伴我几许光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你……我却也一直不知自己是否心中有你,却在此刻感觉要失去的时候,语无伦次、心如乱麻……”
“你知道小时候,我为什么总让你做别人的新娘……我总觉得,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介入你的生命,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也是太唐突的举动……我经不起平淡、平凡、平庸,可那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我并不想活得太长太久,因为我没法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在,我也没法在尘世里拥有你,然后任由自己在你心中坍塌陨落……”
……多少年后,碧玉仍清楚地记得吕嘉乐的这番话,一字一句,浸透着人世间最深的无奈、最沉的叹息。
碧玉强忍着,不落下眼泪。她背过身去,偷偷拭了拭眼角,又转过身来,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好啦,呆子,你说得这么忧伤,我本来都不难过的……总之,我希望你好好的,开开心心的……你本来就不该像我一样,困在这山里……你放心好啦,父亲母亲还有婶婶那里,我去说……说真的,我还真嫌你无趣呢……”说完,笑了,她毕竟不是山绮梦,不能放肆畅意地做自己,她要装着、忍着。
“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卿乘马,后日相逢卿当下……”谷中,孩童的歌谣响起,山鸣谷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