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发坐国民军运输给养的汽车回家。没有在凤栖下车,而是直接回到郭宇村,郭宇村山下的簸箕掌驻扎着刘军长的炮团,只要你肯出钱,郭宇村人坐车很方便。
郭全发下了汽车忐忑不安。他知道文慧还在自家院内住着,大儿子郭文涛结婚之事怎样跟文慧交待?从今往后怎样跟青头相处?
儿子给老子出了个难题,不管怎么说郭全发总要面对。郭全发下车后天色已晚,背着褡裢走到自家门前,看门虚掩着,知道文慧在里边。可能文慧还不知道郭文涛已经结婚,这件事是不是暂时隐瞒?仿佛金殿面试,郭全发有点踯躅不前。唉!这人活一生,为什么就这么艰难?
不管怎么说总要面对,郭全发把想好的词汇背诵了一千遍。推开虚掩的屋门进入院内,文慧屋子内的灯亮着,文慧听见门响从屋内出来了,看见文慧郭全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郭文秀,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不到文慧首先开口:“叔,你回来了。饿了吧?我给你做饭。”
一切都非常正常,一切都那么自然。郭全发咀嚼着“叔”的含义,文慧把他叫叔,而不是叫大(爹),该不是文慧已经知道了郭文涛另筑新巢移情别恋?是呀,这个社会本身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郭全中背着褡裢走进自家上屋,看屋子内收拾得纤尘不染。蜇驴蜂这一家人非常喜欢干净,不像山里人那样邋遢,不修边幅。
所有想好的名词都已经用不上了。文慧闭口不提文涛,把郭全发送上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郭全发不知道说什么好:“文慧,我娃你一家都过得——好吗?”
文慧回答得非常平静:“我大去了凤栖,今天中午刚走。我妈在那边院子,要不要我把我妈叫过来?”
正说话时蜇驴蜂进来,因为非常熟悉,所以开几句玩笑非常自然。可是蜇驴蜂却连一句问候话也没有,虽然不那么刻薄,却显得一本正经:“让娃先在这边院子住几天。”
郭全发立刻明白,蜇驴蜂一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郭全发长叹了一声:“我把文慧当作我的女儿,这孩子愿住多久就住多久。”紧接着郭全发缓了一口气,面对文慧继续说:“文慧,你就当文涛死了!你应该恨他才对。有些事不是叔能左右得了的。”
文慧的眼圈微微发红:“我谁都不恨,就恨我自己……”
郭全发突然浑身疲软,原来想好的一场暴风聚雨就这么平静地结束。
郭全发在自家屋子内住了一天,他哪里都不想去,也没有人来探望他,可能人们还不知道郭全发回来。文慧一大早就过妈妈那边,整整一天不见过来,只有晚上才过这边院子来睡,妈妈蜇驴蜂来陪,妈妈还不放心女儿。
第二天一大早郭全发背着褡裢悄悄出门。崔秀章病了,郭全发必须去看望,终究人家把自己的四个孩子养活大,郭全发应该感激才是,郭全发没有那种幸灾乐祸的心理,男人家应该堂堂正正地活人,郭全发切盼崔秀章痊愈,郭全发不会乘虚而入,郭全发没有跟年翠英破镜重圆的欲望。
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郭全发盼望有一辆汽车路过,郭全发坐汽车上瘾了。可是一直走到凤栖城,也没有见到汽车。进入凤栖郭全发来到十字路口,看叫驴子酒馆的门关着,郭全发预感到了什么不妙,但是没有去敲门。郭全发还是来到兄弟郭全中家里。郭全中告诉哥哥,崔秀章得了半身不遂。
尽管郭全中俩口子对郭全发非常亲热,郭全发总是感到别扭,这人无法参假,两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亲缘关系,相互间还不是为了那一层抹不开的面皮?那一天晚上郭全发就在原来属于自家药铺的后院住下,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郭全发买了两瓶西凤酒两斤点心,当年这就是看望病人的最高礼品。
前边还没有开门,郭全发来到后院,看门虚掩着,推门进入。
崔秀章正躺在躺椅上抽烟,听见门响挣扎着坐起,看见郭全发进来,脸上的五官开始变位,两只眼睛闪出绝望的凶光,郭全发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年在半路上遇见了一只母狼……多亏了憨女一直把狼尾巴死死拽着,郭全发才逃过了一劫。人的一
生有许多次意想不到。
崔秀章开始爆发,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人还没死哩,你就这么着急!”
郭全发愕然,郭全发看见崔秀章已经完全失态,郭全发不知道他跟崔秀章究竟谁年龄大,郭全发解释:“老哥你误会了,我只是听说你病了,前来看看你,没有其他意思。”
崔秀章完全疯了,崔秀章不给郭全发留有任何余地:“你从哪里来,就从哪里给我爬出去!”
郭全发也是一条汉子,郭全发强忍了忍,犯不着跟病人上计较。郭全发把瓶酒和点心放在地上,转过身走出后院的门。
突然听见咚一声,一摊东西从墙内扔出,郭全发躲了一下,看见酒瓶子在他的面前爆炸。崔秀章把郭全发送给他的礼品隔墙扔出来,就用这样一种极不理智的方式把郭全发打发。
郭全发回到济世堂药铺,坐在椅子上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看郭全中和弟媳正在前台忙活,郭全发感觉好心做了驴肝肺,有点茫然有点冤枉。郭全发背起褡裢,到前台给兄弟打了一声招呼,打算回家。
郭全发背着褡裢走到东城门外,看见年翠英站在路边等他。
年翠英未曾开言泪流满面:“全发,我要跟你回家,我跟崔秀章没有办法在一起过啦。”
郭全发看路边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跟年翠英走到骡马大店,租了一间客房,放下褡裢,听年翠英诉说。
年翠英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哭。年翠英说崔秀章自从生病以后性格狂暴,猜疑心极大。年翠英南下长安给文涛结婚回来以后崔秀章老问一句话:“你在长安跟郭全发睡过没有?”
年翠英没有办法辩解,年翠英只能默默忍受。年翠英不可能离开正在生病的崔秀章,爹爹年天喜活着时在凤栖名声不好,弟弟年贵元又死得极不光彩,年翠英再不能为年家抹黑,年翠英把药熬好端到崔秀章面前,崔秀章一巴掌把药碗打碎,年翠英气得直哭:“崔秀章你把良心死了!”
郭全发想不到崔秀章心胸这么狭窄,但是郭全发不可能带年翠英回郭宇村,那样一来郭家在凤栖几辈子的人气和颜面就要全部丢失。郭全发还是好言劝说年翠英:“看样子我不该去探望崔秀章,我不知道那个人这么狗肚鸡肠。返回来又说,病人心态有些变化属于正常。你回去吧,不要在我这里久呆,担心崔秀章又起什么疑心。这几天我也不回郭宇村了,回去又不放心你。我暂时住下来,你也不要来看我,等到你们家庭平稳了,我再走。”
年翠英哭哭啼啼回去了。郭全发睡在骡马大店的炕上不停地抽烟,心想有些烦恼是自寻的,脊背痒了挠腔子,咱管人家的闲事干啥?又一想年翠英为自己生了五个儿女,虽然说择婿另嫁,那也是没有办法。现在年翠英有难,自己不管谁管?
年翠英回到叫驴子酒馆后院,看见崔秀章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还一只胳膊夹着扫帚在扫院。年翠英又突然感觉崔秀章可怜,崔秀章从小没有了爹娘,跟着爹爹年天喜学厨,原指望年天喜会把年翠英嫁给徒弟,想不到年天喜却将大女儿远嫁深山……一晃将近二十年过去,崔秀章再没有为自己另垒新巢(另娶媳妇)……年翠英把药熬好端到崔秀章面前,崔秀章乖乖地喝下。
晚上小儿子崔健跟郭文华在隔壁屋子睡觉,年翠英睡到炕上为崔秀章按摩。夫妻俩还拉了一些闲话。年翠英说郭全发探望崔秀章是出于好心,埋怨崔秀章不该把郭全发那样。年翠英看见崔秀章点头,几天来沉重的心情稍微有点放松,也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岂料人的有些反常现象是一种阴谋,人的某些歹念产生于瞬间。崔秀章看见年翠英出门去撵郭全发,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心里拟就:我崔秀章快死了,你年翠英也别想好活!这一辈子做不成夫妻,下辈子我仍然把你缠住!崔秀章看见年翠英睡熟了,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尖刀,那尖刀在暗夜里放着寒光。杀驴的刽子手一点都不手软,尖刀端直捅进年翠英的心脏,年翠英睁开眼看了崔秀章一下,然后头一歪,窗子上闪出一道电光,灵魂从窗子的缝隙溜出,傲游天国。
崔秀章抽了一锅烟,然后把自己的颈动脉割破,平躺在年翠英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