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材终究拗不过儿子板脑,同意儿子倒插门,被青头家招赘为女婿。那年月让儿子倒插门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只要是稍微有一点能耐的男孩都不会倒插门,板材不是给儿子娶不起媳妇,而是儿子已经铁心了,非文秀不娶。板材跟老婆商量了几天,感觉还是同在一个村子住着,经常能见上面,倒插门就倒插门吧,谁叫他们的儿子不听话!离过年没有几天了,三家人忙忙碌碌,把四个年轻人的婚事选在同一天举行,漏斗子家欢欢喜喜娶新娘,青头家快快乐乐迎新郎,惟有板材心里不是滋味,出嫁女儿又“出嫁”儿子,感觉脸上无光,可是板脑跟板兰根却高兴得活蹦乱跳,特别是板脑,没有事就往文秀家跑,见了蜇驴蜂叫“娘”,见了青头叫“爹”(当地风俗,一般叫岳父为叔,叫岳母为婶,只有倒插门才把岳父岳母叫爹叫娘),叫得青头跟蜇驴蜂心里晕乎乎地,感觉中这个“儿子”对他们还就是孝顺。那文秀也是一个情种,每天吃过早饭,就把脖子伸向村子中间的官路上,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板脑出现,只要看见板脑一露头,心便狂跳,脸便嫣红,钻进爹娘专门为招赘女婿而收拾的新屋内,等待着板脑来敲门。
本来青头家完全有能力修一幢四合院,可是蜇驴蜂接连不断地生女孩,使得青头爹没有心思动土壮大家业,爹死后青头家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一年挣的钱刚好够花,也就断了修房子的念头,可是早年积攒的砖瓦派不上用场,青头便在院子周围垒了一圈砖墙,比起其他人家的木栅栏围墙显得排场。这几年郭宇村年年都有外边来的人家落户,村子的规模也逐渐壮大,原来的老住户日渐败落,新来的住户倒显出了日益发展的迹象。
豹子有张大山跟赶脚的小伙子们帮忙,早几天就杀猪宰羊,院子里盘了几口锅灶,尽显有钱人家结婚时的排场。板材家就显得逊色,帮忙的只有豆瓜父子俩,好在那几个兄弟姐妹都能派上用场,虽然没有豹子家那样风光,却也热热闹闹一场。只有青头家显得冷落,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忙,两口子坐到一起合计,感觉中还是把郭全发跟年翠英叫来帮忙比较妥当,两家子原来就是邻家,郭善人死后不用说那幢四合院就归了全发,牡丹红已经跟上郭麻子跑了,虽然说还有一个小儿子全中,但是大家都知道那郭全中也在郭宇村呆不长久。远亲不如近邻,郭全发两口子为人热心,找他们帮忙想来也不会拒绝。
吃过晚饭青头假装串门的样子,来到郭全发家,到底是书香门第(郭宇村就郭全发家几代人念过书),郭全发的两个大儿子在教三个小弟妹识字,男孩子多的人家虽然显得凌乱,却看起来朝气蓬勃,小女儿跟青头家的大女儿同名,也叫文秀,当年郭文秀只有五六岁,被四个哥哥尽情呵护,五个孩子见青头叔叔进来,一起抬起头问候:“叔,你吃了没有”(当年凤栖问候人的俗语)?青头上前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孩子们:“你们的爹娘干啥去了”?
正说话时年翠英进来了,头上身上沾满面屑,看样子刚磨面回来,郭宇村的石碾石磨基本上是几家共用一盘,春节前家家都磨一点麦面,麦子是从瓦沟镇籴回来的,有钱人拿银元去籴,无钱人家拿糜谷去换,穷年不穷节,孩子们都盼着过年,过年时家家都吃麦面馍,再穷的人家正月初一早晨的饺子不可或缺。
青头不常来翠英家,年翠英一见青头忙打招呼:“老邻家今天啥风把你给吹来了”?青头却显得有些拘谨:“全发家的,磨面去了”?翠英一边用笤帚扫着身上的面屑一边问道:“我听说了,你们打算给文秀招赘板脑进门,日子选好了没有”?青头回答:“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让你们两口子过去帮一天忙”。年翠英两手一拍:“嗨!邻家,你来迟了一步,全发已经让漏斗子家请走了,今天要是不磨面我也被人家请走了”。
青头难掩失望之色:“那咋办哩?漏斗子家财大气粗,把村子里能请的男人全请走了,咱小户人家过事连个帮忙的也请不下”。
年翠英是个热心人,忙说:“那好吧,邻家,明天我去你家帮忙,全发已经过去了,不可能推辞,咱再想想办法”。青头想来想去这村子就这么十几户人家,男人已经全都去了漏斗子家,无奈之中只得说:“要不然这样,明天你把五个孩子全都带过来,两个大点的孩子帮忙干一点零活,小孩子跟我家的孩子一起玩耍”。
青头出了全发屋子正准备回家,看见洋芋正挑着一担水颤颤悠悠走在村道上,青头平时跟洋芋并没有来往,只是听媳妇蜇驴蜂说洋芋跟狗剩有染,青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种谣言,洋芋跟狗剩根本不是一个槽上拴的货色,怎么能够混在一起?可是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洋芋丈夫疙瘩当场捉奸……反正这个小村子逸闻趣事不断,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谁也不用笑话谁,家家锅底都有黑。
正胡思乱想间洋芋已经走到青头面前,放下水
担子从衣服兜里掏出二十文的硬币递给青头,说给青头的女儿文秀添一点彩,当年村里人娶媳妇嫁女随礼都是二十文钱,青头把钱收下,山里人不会言谢,只是说:“文秀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来入席”。洋芋挑起水担子正准备走,突然间又被青头叫住。
洋芋没有放下水担子,回头问道:“还有啥事”?青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明天能不能过来给我帮忙”?
可能由于疙瘩是土匪头子的关系,村里人过事一般不请洋芋帮忙。洋芋猛然间听到青头请她去帮忙,好像得到了最高奖赏,重新把水担子放下,张开蛤蟆嘴笑了,说:“娃他叔,难为你看得起我,我明天一早准时过来”。
其实青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虽然洋芋跟蜇驴蜂两个女人在村里从来没有交往,自然也没有闹过任何矛盾,可是那蜇驴蜂跟洋芋不属于同一个类型的女人,蜇驴蜂长得秀气,喜欢干净,屋内院子经常收拾得纤尘不染。而洋芋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虽然家里不缺钱,可是不知道收拾屋子,屋子内像个猪窝,人进去无法插脚。青头担心请洋芋帮忙蜇驴蜂心里不愿意。可是话既然出口了就无法再收回,只得说:“那明早你就不用做饭了,一起过来吃饭”。
洋芋还想跟青头拉呱,这个女人虽然在村子了从来没有惹过任何人,但是大家都不愿意跟洋芋交往,洋芋在郭宇村没有朋友也没有对头,感觉中日子过得失落。自从疙瘩带着那个被爹救下的女人上山以后,一年多再没有回来过,听说那个女人最后被疙瘩送给杨九娃做了压寨夫人,还为杨九娃生了一个儿子,洋芋跟婆婆和两个女儿在一起过,虽然说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亲热,洋芋不会责备自己的丈夫,只是默默地承担着养育女儿跟服侍婆婆的责任,所以洋芋对待任何人一点友好的表示都感激不尽,可是不待洋芋开口说话青头却扭头走开了,跟洋芋在一起青头有一种压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村里人都不愿意跟洋芋说话。
第二天早晨年翠英起了个大早,她先给几个孩子把饭做熟,自己也在家里吃了早饭。年翠英不可能带着几个孩子到人家屋里帮忙,她嘱咐老二郭文选管好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自己带着大儿子郭文涛一个孩子来到青头家,文涛已经十二三岁了,能帮青头家干些零活。
年翠英来到青头家一看,洋芋已经早来一步,正猫腰在院子里劈柴,洋芋干起活来像一个壮汉,积攒了多年的枣木疙瘩在洋芋的斧子下变成了一堆碎片。蜇驴蜂一见老邻家到来,赶忙出了屋子迎接,三个女人三个档次,蜇驴蜂虽然已经快奔四十岁的人了,仍然蜂腰黛眉,加之常年不下地干活,显得娇嫩。年翠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跟蜇驴蜂在一起就显得老气许多,可是年翠英比蜇驴蜂和洋芋神气,因为她有四个儿子,大儿子郭文涛靠娘身边站着,让两个没有儿子的女人顿然失色。
洋芋只是回头看了年翠英母子一眼,打了一声招呼,又弯腰劈柴,倒是那蜇驴蜂见了男孩子喜欢得不行,上前拉住郭文涛的手,摸着孩子的头,问这问那,直问得郭文涛满脸羞红,像个女孩子一般躲在娘的身后。
接着蜇驴蜂拿出一只水桶,让郭文涛跟二女儿文慧下沟去抬水。俗话说山高水高,走出村东下一扇斜坡,便有一眼山泉,泉水细如拇指,清澈甘甜,全村人都在那里吃水,常年四季川流不息。那眼山泉也有些蹊跷,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泉水周围不见结冰,炎炎夏日艳阳高照,那泉水却显得冰凉渗骨,庄稼汉锄地回来,总要来到泉边把屁股撅起,喝一肚子泉水。老年人说那泉水是龙王爷的龙眼,那泉水仅供村里人吃水,洗澡洗衣就去老婆尿尿沟。
郭文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接触,蜇驴蜂的四个女儿个个长得秀气,在村里算得上拔梢(意思为没有人比得上),四个女孩子又数二女儿文慧最漂亮,文慧仅比姐姐文秀小一岁,穷乡僻壤的山村,人的精神生活极端匮乏,惟有男孩女孩的性爱早熟,姐姐大婚的日子,文慧不可能没有想法,爹娘给文秀招女婿入赘,文慧说不定就要远嫁,未来的女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感觉彷徨,猛然间看见了郭文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脸红心慌。女孩子心灵里的交感神经一旦被激活,就会迸发出绚丽的火花,人生中的许多机遇稍纵即逝,花开花落应有时,豆蔻花儿瞬间绽放。文慧看那郭文涛提着木桶在前边低头走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扁担戳在木桶上,发出咣当的响声,郭文涛抬起头,看那文慧的眼里,两汪碧潭随波荡漾,男孩女孩之间,有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叫做心灵感应,不需要智者点拨、仙人指路,焦渴的双方最清楚对方需要什么,年关将近,山脊上刮过的风不再寒冷,木桶跟扁担在路边静默,见证了这一双偷情的少年。蜇驴蜂等不上女儿回来,心里着急,沿路追来,看见文慧正在用舌尖吐出一缕缕情丝,把郭文涛牢牢地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