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又重逢(1 / 1)

陈旧的红木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姑伏案整理着书卷,听到他在一旁唧唧歪歪便又来了怒气,想来已经奔波一天,这个小孩子又缠着自己,不听她的话,抬手把笔拍在桌子上,不悦地问道,你要跟着我,跟到什么时候?

因为她知道,他以往的世界里只有她,所以便会误以为她就是他的全世界,就像当初她对师父的依恋一样。

思邈没见过师父发这么大的火,突然开始慌了,他能感觉到,这次师父是真的,把分离当作一件认真的事情来做,他一直以为师父她开玩笑的,毕竟天地宽,多他一个人的陪伴又何妨。

不用和姑把话说得决绝,他便开口问道:师父,我能再跟你最后一段时间吗?过了这个山头,徒儿再也不跟随,尊师父教诲,做个独立游医。

见此,和姑也没在多责了,毕竟他走过的路,都是她曾经走过的,他应该有更宽阔的天气去见,而不是与居一隅,留在她的身边。

彼时,晋王朝八王纷乱,战火连年,唯独姑臧一带安稳如净土。

张士彦率军平定姑臧,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河西走廊显威名,下招抚流民,安抚士庶,选拔贤才,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唯有凉土。

他本可以自立为王,但他没有反叛,却是忠心耿耿朝奉晋王朝。

十年春秋,沙场卧冰含铁,他早已苍老,不复当年英俊,每每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和姑那年离开留下的字条,寥寥几句,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烫进他的心里,生生地疼:

我怕爱让你短志,便同你分手了。

他有些苦苦的埋怨,她甚至都不关心一下他的感受,只想着他应该有更远的志向,从未过问更遥远的志向里能不能有他心爱的人,他总是在反复回忆她的过程中更了解她的想法。

回忆中,有的时候,他也是才醒悟到,以往他只是想让她感受他爱她,却忽略了她的想法,而她想要的不光光是爱情,更是普世的安宁。

可是在乱世中求安宁本就是荒唐,她却责怪他短志,眼光肤浅,当时的他不过是个门第中落的八品小官,不敢奢求能一路高升进中正,更不要想如今能钦赐获拜骠骑大将军。

平定了凉州,张士彦便同宋配、阴充、氾瑗、阴澹等僚幕修内政,立学校,发展经济,最终将凉州变成了战火纷飞中的世外桃源。

宋配从流影那里得知和姑居然在姑臧的城外,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张轨,张士彦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当时却意外地平淡,只是说道,是啊,她说她会来的,等我安定了凉州,她就会来姑臧,我做到了,她也做到了。

本想着气一气她,让她自己慢慢走来,可是自从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按耐不住躁动的心,终究是等不及了,自己挥鞭上马赶去了,却又怕她认不出,中途特地折返回来,换了一身威武的甲胄,修理了胡须鬓角,跨马加鞭的奔去了。

当他跨上马时,内心无比轻盈,好似时光倒流,他又是那个快意的少年。

他心里擂鼓,听宋配说,她就在郭外的县令旧宅,这么多年了,老习惯还是没变……

可是当他赶到旧宅时,早已不见和姑身影,只看见一个十八七的少年,像当年她一样,熟练地收拾着屋里摆放的各种草药和膏方,张轨心下大慌,娘子莫不是变了心,不然怎会留一个男人随身跟着?我要确认她的心意。

张士彦便在门外作揖,表明来意:大将军张氏,前来拜访神医姑姑,劳请姑姑入帐为众将士祛病消灾。

屋里的人没动静,好似没听见,

张士彦有些着急了:

姑姑一日不出,张某便门外立一日,两日不出立两日,直到请到道医姑姑。

原来和姑出诊不在屋内,张轨哪知道她不在,他以为她就在屋内故意不出来。

张轨门外心如刀绞,只以为这个冷淡的女人对他人动了心,不要他了。心里又恨又疼。屋内忙活着的是和姑的儿徒,思邈知道师父不喜达官贵族,便不予理睬,随门外将军如何,出屋时,张轨见推门而出的是她身边的男人,一时间竟然委屈得想哭,这个女人,他戍守边疆保一方平安不过是为了想做她心目中的英雄,她却扭头爱上其他男人。

思邈淡淡的看了面前这个身着金装铠甲的男人,见他眸中含泪,只当他是体恤将士,心想也是个好将军,但是怕师父不喜他与官员走近,便拂袖而去下乡义诊,数日未归。

三日后,和姑半月而归,见一将士立于屋外,心头大动,虽是背影,看着却十分相似,“士彦?”威风的背影,转过身来的却是一脸愁容,张轨转身见到和姑覆药盒而归,十多年未见,相思也陌生,这么多年过去,她会不会有了一些新脾气,改了旧习惯?

想到这,他便作揖行礼:“道医姑姑,小将等您许久。”

和姑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隔离和生疏,这男人怎么又跟我见外疏远我了?弄不明白他的脾气和心思,出于礼节,拱手俯身回礼道,“骠骑大将军有礼,小医外出问诊半月,抱歉久等。”

“徒儿,为师先行一步去姑臧,你且慢行为百姓。”和姑转头又嘱咐思邈道。

还唤他,徒儿,张轨腹诽,嫌太亲密,酸里酸气地嘀咕。

他声音虽小,但和姑还是听见了,她撇撇嘴,因为忘记这小孩叫什么名字了。

“师父,徒儿思邈。”看来和姑不是第一次忘记他叫什么了。

这么多年的相思把隔阂一消而散,“你做到了,”和姑拉住张士彦的手,往屋里带,张士彦心中大喜,这个女人总算不跟自己装作冷冰冰的样子了,“你也做到了。”他笑着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我都老了。”张士彦看着和姑不似当下年纪的容貌,他感叹道,“你还是像当年那样。”和姑笑了,“我明明也显老态,你却说我和以前一样。”

“不,你没有我这样的老……”说着他好似还有些自卑,“我年轻的时候,”他要开始夸耀自己当年的俊美了,“是是是,当年你可是宜阳第一美男子!”和姑应和道。

张士彦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只是想说,你不能只喜欢年轻的……”

“那个是我徒弟。”

“你当年也是那么迷恋你师父的!”他反驳道。

这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和姑有些恼怒,带着点羞耻感,“那都是年纪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说的,你老是提……”张士彦见和姑面露不爽之色,慌忙打岔道,“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又追问,“可曾挂念我?”期待地她的回复。

时过经年,两人之间的鸿沟不再是阻碍,“你……”和姑顾虑,“家里……”张士彦知道她还是在芥蒂当年母亲对她的算计,确实是他有负于她。

“早过世了。”他简短的说道。

“即便在世,她们说的也不算了,我已然是西凉最大的话语者,你无须再忌惮什么,”粗砺的大手握住和姑的手肘,恳求道,“跟我回姑臧好不好?”他以为她会同意。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漂泊的生活,如此便安定不下来,士彦,希望你能懂我?”她并没有改变既往生活的打算,也不想再困于高墙之中,“自由一生”在她假死之后便是她最大的野心。

“士彦,或许我最舒适的生活方式,就是活在没有围墙的地方,”和姑反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解释着,“你还记得我很早之前跟你说的吗?”和姑反问他。

“当然记得,你说,食百姓之食,莫道一官虽小,我一直记着呢,”那个时候,张士彦也不过就是宜阳的闲散小官,远比不上现在的凉州牧一震四方,“记得就好,现在再告诉你,将虽大,仍食百姓之食,别忘了是谁拥护着你,千万别觉着自己了不起了,开始追寻荒诞的快乐。”

次年,和姑又诞下一子,后复云游行医,二十载不复归,直至建兴二年,张士彦病故奔丧于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