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1)

坤仪打小起就没输过什么。

幼时在宫里与两个侄儿斗蟋蟀,甭管三皇子四皇子花多少金子买回来的蟋蟀,都能被她随手抓来的野元帅咬个半死。

后来长大一些,遭遇了杜素风的死,杜蘅芜也开始与她斗法,但她是最受宠的公主,杜蘅芜只是相府孙女,两人比衣裳首饰,比排场,回回都是她得意。

所以眼下这不太顺心的日子要与她作对,坤仪也是不打算服输的。

她未必就瞧上了林青苏,但养这么个人在身边,她看起来也就没那么狼狈。

林青苏才识过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在她跟前念诗也是赏心悦目,好比现下,微风徐徐,柳条拂堤,画舫上丝竹悦耳,林青苏就站在这盛夏最好的风光里,执扇而笑。

“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念着这词,别提多叫人心动,鱼白和兰苕站在旁边都看红了脸。林青苏倒也未因自己好颜色而倨傲,只转眸,痴痴地看着坐上的坤仪。

坤仪也觉得他动人,但眸色始终淡淡,映着这接天湖里的风光,像一盏清凉的琉璃灯:“你这样的风流才子,不该被家里拖累。”

微微一怔,林青苏回神,朝她半跪下来。

坤仪往前倾了倾身子,涂着丹寇的纤手轻轻落在他的发冠上:“我已叫人知会过,翰林院会重审你的资质,不出意外,明年你便可再参与省试。”

浅棕色的眼眸里冒出光来,林青苏朝她行了一个大礼:“曾有道人与我算命,说我前半生坎坷,但必会遇见贵人,殿下想必就是他说的贵人了,青苏多谢殿下。”

他家里原是做官的,没想到出了一只妖怪,导致全家都被连累,自己的科举之路也就这么被断送了,尚书省不允他再入春闱,才导致他流落四处,做人府上闲养的雅士。

来明珠台之时他没什么别的想法,想着不过就是换一处府邸将风雅卖酒钱,谁曾想,坤仪公主竟不把他当玩乐之物,不但给他名分,甚至还帮他重新参与科考。

林青苏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座上女子雍容华贵,非他可折之花,但得她相助至此,若有朝一日他高中,必定会报答她。

坤仪看出了他的念头,微微一笑,倒也觉他可爱:“再给你个机会,不用念些讨好我的诗词,你且念一念你喜欢的词句。”

林青苏行礼再起身,撇了折扇,捏着画舫旁边的围栏,眺望远处那两座高高的镇妖塔,眼神深沉:“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坤仪微哂,捏着绢扇给自己扇着风:“好儿郎,慎言呐,那可是朝廷的栋梁,擎天的柱子。”

说是这么说,她眼里分明却是欣赏的。

眼下谁敢说上清司的不是?他们老宋家也是在他的仁念之下苟且的,谁能惹那一手遮天的上清司。

喏,她面前这个人就敢。

眼里笑意更甚,坤仪一扫郁色,亲自盛了杯酒给他:“润润喉,往后这些话少说,保命要紧。”

白葱似的手捧着那古铜色的酒盏,根根纤细,好看得紧。

林青苏抿唇,有些害羞地伸出双手去接。

行得好好的画舫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撞,“嘭”地一声巨响,坤仪没坐稳,身子往前一倾,酒全数洒在了林青苏的衣襟上。

“小心!”林青苏倒没顾别的,只连忙伸手将前头桌子的边缘护着,免得她撞上去疼了。

画舫好一阵晃荡才逐渐平稳下来。

兰苕站稳了步子,脸色当即就沉了,扭头斥凉舱外的宫人:“殿下还在舫上,你们也敢胡来?”

“姑姑息怒,这,这不怪我们啊。”几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指了指旁侧,“他们先撞过来的。”

兰苕皱眉,顺着他们指的方向一看。

是上清司的船。

这接天湖是宫里引水开凿出的湖,湖面宽阔清凉,是夏日的好去处,但能在这上头游赏的,只能是深受圣宠之人。

眼下除了坤仪,也就聂衍能随意进宫。

低声说了一句“晦气”,兰苕吩咐宫人:“离他们远些。”

“是。”几个人连忙转舵。

凉舱与外头只隔着几个围栏和帷帐,没有别的遮挡,宫人的话坤仪自然也听见了。她让鱼白打起帘子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巧看见聂衍在与朱厌议事,两人神色严肃,互不相让,看起来是在说什么要事。

“罢了。”撇撇嘴,坤仪看了一眼林青苏襟上的酒水,略微皱眉:“后舱有备着的衣裳,你去换一换。”

林青苏看着旁边船上的昱清伯爷,眼神若有所思:“不劳烦了,此处风大,一会儿也就干了,殿下还是先乘乘凉,吃些点心。”

大白天出来遇见这么个人,哪里还有心情乘凉?坤仪是想靠岸回去了,但林青苏不知为何反而来了兴致,跪坐到她的贵妃榻旁边来,伸手与她喂食。

这样的举动并不能让坤仪高兴,但也算享受,她想了想,低头咬了他手里的点心。

林青苏开怀地笑起来。

笑声朗朗,飘在泛绿的接天湖水之上。

聂衍脸也没侧一下,依旧在与朱厌争执,仿佛方才的撞船真的只是一个碰巧,他连画舫上坐着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也不知怎的,这两艘船就像是没长眼睛,隔一会儿撞一次,隔一会儿又船头挤在了一起。

坤仪一开始还忍,到后来忍不下去了,冷着脸起身,问林青苏:“会开船么?”

林青苏皱眉摇头。

“无妨,我教你。”

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牵出了凉舱。

隔壁船一直在厉声说话的聂衍突然就没了声音。

朱厌莫名抬头,就见自家大人死死地抿着嘴唇,手上兀自捏着自己的衣袖。

“怎么了?”朱厌是个粗人,他可没有黎诸怀那么敏锐的洞察力,只觉得大人不高兴了,却又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不高兴,只会开口问。

聂衍显然是不会告诉他原因的,只将自己的袖口捏紧又松开,表情重回冷淡:“无事,继续说。”

方才是你在说啊大人。

朱厌心内嘀咕,却没敢真的与他呛声,只硬着头皮翻出几桩旧案来,继续与他掰扯。

那头的坤仪已经让林青苏坐在了船头的掌舵位上,自己站在他身后,黑纱袍上的金色符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抬起的衣袖遮住了林青苏半边身子,像是将他护在怀里一般。

“你看这个,捏着往左拧,后头的人只要在划,船就会往左去,诶对,是不是很简单?”她低声细语地道,“就这么一直往左,离他们远些。”

林青苏会意,拧着舵把左转。

然而,聂衍那艘船没有船夫,被风吹着又朝他们这边贴了过来。

“这怎么办?”林青苏皱眉。

“不急。”坤仪盯着他们贴过来的角度,突然伸手握住他放在舵把上的手,帮着他飞快地将船往右边猛转。

旁边的船猝不及防,被她猛地撞到船身,整艘船都剧烈晃动起来。

朱厌一个趔趄,差点被晃得飞出去,他扶着桌角看向聂衍,发现自家大人稳如泰山地坐着,完全没被影响,只是脸色好像更差了些,有些阴郁地盯着旁边那艘画舫。

“大人。”朱厌叹息,“说实话您这怪罪不了别人,咱们先撞他们的。”

所以呢,她就要捏着她那面首的手,给他撞回来?

聂衍不觉得自己在生气,他只是看不顺眼,他尚且不能带妾室进宫,她凭什么带面首在这里招摇。

隔壁船突然又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朱厌以为两艘船又撞上了,当即准备扶稳身边的东西,谁料这一声响动之后,隔壁船反而有人惊叫起来。

“殿下,画舫漏水了!”

船底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直接撞穿了甲板,水飞快地往船里涌上去。

朱厌伸出脑袋去,惊讶地看了一眼这状况,又将脑袋收回来,崇拜地看着聂衍:“大人还真下得去手。”

谁料,聂衍黑透了一张脸,冷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动的手。”

不是他?朱厌挑眉。

这湖上就两艘船在打架,坤仪殿下的船莫名其妙就这么被击穿了,不是他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以为大人是抹不开面子承认自己做这些无聊的事,朱厌嘿嘿笑了两声:“事情已经这样了,您便也去救救殿下,让他们来我们船上,也免得真淹着了。”

聂衍看了外头一眼,兰苕已经在向岸上的宫人呼救了,但他们的船都在湖心,等宫人划舟赶过来,早沉得淹着人了。

没好气地出舱站到甲板上,聂衍瞥了坤仪一眼,淡声道:“站过来。”

船隔得近,懂事的宫人甚至已经铺上了连通的木板。

坤仪抬眼看他,眼神冰凉,像极了霜月里的湖面:“伯爷救本宫有什么意思,都做到这个份上了,看本宫落水狼狈不是更有趣?”

聂衍有些烦躁:“谁有空与你玩这些,你的船又不是我撞坏的。”

不是他还有谁?

夏日虽然炎热,这湖水却是冰凉,他动这些手脚,不就是想让她低头去求他,折一折她这身傲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