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一个女人,被一辆重型卡车碾压在轮胎下,又深又红的血迹一直拖到画面外。
女人的身体血肉模糊,光是看着照片的惨状就知道肯定救不活了,她的一双美丽的眼睛费力地看着镜头外的某一点,带着不甘和渴望,衬着身下触目惊心的血迹,让人心碎。陆时锋被照片震住,他想起两年前自己的妹妹,也是被拍下这样一张濒死的照片,照片里记录下人类至深的绝望和痛楚。而眼前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她眸中的悲戚甚至比他妹妹还要深。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转头,以目光询问苏星羽。
苏星羽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说:“这是我妈,我的亲生母亲,穆芸。在我五岁那年她出了车祸,我亲眼看着她被那辆大卡车卷进轮胎下,拖行了很远,才……”
她的声音哽住了,拿手指按了下眼角。
“这张照片是?”陆时锋问。
“我拍的。”苏星羽静了静,才低声说下去,“本来不想给你看,因为妈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就算她死了都是。”她不想把这段血淋淋的过往展示在一起不算亲密的人面前,让一个深深伤害过她的男人评头论足。可是,今天,当他为了保护被欺辱的她挺身而出时,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们该再尝试沟通一下,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她用苍白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抚摸着那张老旧的照片,泛黄的边角微微卷曲,在她细致的抚慰下一点点被摊平:“车子停下后,我冲过去,哭着求她不要死,她虚弱地看着我,动了动手指想要摸我,可是根本就使不出力气。我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叫妈妈妈妈……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她竟然一点点发出了声音。她告诉我,在衣袋里有一只手机,要我把她那时的样子拍下来。她说她爱我,有太多的话来不及和我说了,让我以后想她的时候就看看照片,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照片里都有。”
苏星羽低低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空气里。
陆时锋眉头微皱,想不到这张凄惨的死亡照竟是这样的来历。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这么可怕的照片留给儿女?”
“可怕吗?”苏星羽眼眶微红,声音又低又缓慢,“是很可怕。可有一种爱是不会磨灭的——陆时锋,哪怕在那么可怕的时候,哪怕在生命的终点,她的眼睛始终都在说,她还爱着这个世界,还爱着我。就算再大的痛苦,都不曾熄灭过她眼睛里的光。”
陆时锋沉默了,他没想到苏星羽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他看到的只是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而她看到的是濒死女人眼中无尽的温柔和渴望。
他从她手中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接过来,仔细看了又看,确实,尽管女人的半边身体都几乎要被卡车碾压成泥,但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再多的痛苦也盖不住的光。
这就是母爱吗?
“这张照片,陪我度过了许多
个艰难的日日夜夜。”苏星羽再次开口,“每当受欺负的时候,我一想到妈妈……在那么绝望那么痛的情况下依然还爱着我的妈妈,我就重新有了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我爱她,也爱摄影,为了她,我要把那点微光传递下去。”
陆时锋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时茵临死前那张照片,不是你第一次拍濒死的人?”
苏星羽点头,看着他的眼睛:“陆时锋,我妈临死前替我留下了照片,所以我想,也许还会有很多人希望能够看到亲人最后的一面。哪怕那一面惨不忍睹,但他们的眼睛里一定会有什么话要说,告诉活着的人,不要对这个世界绝望。”
陆时锋再次沉默。
就算他闭上眼睛,也能回忆起妹妹临死前的那张照片,那么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妹妹的眼中,也有着对生的渴望,就算在最后时刻她也依然热爱着这个世界,也许她在说,虽然这个世界很危险很恐怖,但,依然让人眷恋……
“陆时锋,”苏星羽的声音很轻,“相信我,我不是出于恶意才拍下你妹妹的照片。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你妹妹,更大的概率,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出身在普通工薪家庭甚至更渺小家庭的微不足道的女孩。她家人不会有能力像你那样去调查死因,讨回公道,在出于各种各样的舆论掩饰下,他们很可能连自己的亲人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那么这张照片就会成为唯一的真相。他们会需要这张照片的。”
他哑声说:“不,我不需要。”
陆时茵临死前的情景就像他心里的一根刺,微一碰触,就痛不可当。
苏星羽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如果这张照片摆在你面前,让你选择看还是不看,你真的会选择不看吗?”
陆时锋紧抿着唇,亲人以外身亡,他却不在现场,如果有照片他怎么会不看?
恐怕每一个亲人都会做出和他同样地选择。
苏星羽苦涩地笑了下:“看,没有人能抗拒得了这最后的诀别。”
陆时锋看了她许久,原本冷硬的神情渐渐柔软:“所以,你拍这张照片不是出于冷血?”
她摇头。
他依然看着她:“不是因为轰动性的照片能带来名利?”
她再度摇头,又觉得难以置信:“陆时锋,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别忘了我是谁的女儿——穆芸。我妈是唯一的一个获得过世界摄影协会终生成就奖的华裔女性,只要我把她的名字报出去,毫不费力就能获得世人瞩目,用得着在网上披着马甲放照片?”
陆时锋微怔,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竟然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这个问题。确实,已故著名摄影师穆芸唯一的爱女,光是这个身份就能让她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关注。
他终于听进去了她的说辞。
“所以,陆时锋,”她仰着头,祈求地看着他,“让我去摄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