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瀚抱着易姑娘,奔驰了三五里,总算找到一家农舍。
屋外场子,积水潮湿,孩子们不准外出,再加鸡、鸭、猫、犬屋里屋外到处跑。
他们走近时,犬吠阻门,鸡啼鸭吵,尚杂着儿号母叱,甚是热闹。
哥舒瀚谎称是主、仆两人,他是“家将”,伊是“小姐”,船破落水,怒涛余生。
农家老翁见他言词诚恳,虽然衣饰奇怪,但那小姐容颜衣饰,却是高贵非凡。
稀饭刚离灶,哥舒瀚狼吞虎咽之余,甚担心易姑娘皱眉。
易姑娘对这一团糟的农家生活,觉得事事新鲜,只略沾浆水,就摇头称饱,被一小女孩拉到门口屋檐下去看她哥哥跑纸船。
哥舒瀚趁机要了件旧衣换上,人高衣小,甚是滑稽,崭新女衣,只有一件,那是老翁的大姑娘的嫁衣,自然不好要过来,只得作罢。
老翁怎么也不肯要谢礼,想他身上光溜溜的落水之人,如何藏得银两。
哥舒瀚只得千恩万谢的别过,其实他身上除了“明珠”之外,并无银子可作报酬。
循着老翁所指示的捷径,两人动身到最近的市镇去,在那里,哥舒瀚可以变卖明珠,作川资,买舟东归。
易姑娘缩在他怀里,身上盖着夜行衣,时辰久了,竟安然入梦,只是因为哥舒瀚像捧“宝贝”似的捧抱着她,令她十分舒适。
天阴路滑,行人稀少。
哥舒瀚一路疾奔,不久,黑压压一片屋舍在望,知是市镇已到,忙拣一僻处入镇,在窄巷穿梭,寻找客店后门。
他不愿明目张胆入店,生怕两人衣饰怪异,引起惊动,众人围看跟踪,使易姑娘抛头露面,甚是不妙。
好不容易,哥舒瀚嗅粪臭扑鼻,马夫打水,知是客店后门马厩。
看看四下无人,翻墙而入,院中有数株树木,一排客房的窗子。
他毫不迟疑,推开一扇窗子,糟透,却非空房。
只见床上两条肉虫,市声已起,早戏未歇,翻云覆雨,满室春光……
哥舒瀚猛吃一惊,缩手避开,一看怀中易姑娘鼻息均匀熟睡才安心。
他走到邻舍窗口,小心翼翼先推开一缝,向内窥察,见是空房就老实不客气的越窗入室,将易姑娘放在床上,拉过棉被盖上。
自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等着——甬道里,一个店小二施施然走来,见空房房门微开,便即前来带门。
哥舒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说道:“闭嘴,赏你十两银子,我乃新任九省巡按的伴挡老爷,随巡按微服出巡,查办大案。这房间我包下了,不许声张,不许再租,不许闲人打扰……”
他指下一紧,有如铁箍钢绕,那小二略一挣扎,痛的呲牙咧嘴,眼斜鼻歪。别的真假不论,这时若将他手臂扭断,找谁伸这大冤。
再者听了十两银子的大赏,他做了一辈子的小二也不曾见过,这是“财神爷”呀。
“你们镇上有几家当铺,那家最可恶,那家最体念穷苦人家。说。”
店小二惊魂甫定,看这人一身乡下人打扮,衣不合体,但相貌堂堂,威武不凡,工夫了得,刚才已略有领教,倒有几分相信,是官老爷的护卫之流的人物,遂道:“你老爷明鉴,本镇只有‘万利当铺’一家,就在街角,杨朝奉甚是可恶,小的娶媳妇时,当了被褥,他取利五分……”
哥舒瀚瞪他一眼,笑骂道:“胡说,你当了被褥,要媳妇怎生过夜?准是赌输了欠钱翻本,去吧,银子等会来拿。”
店小二哈腰道谢了自去。
哥舒瀚走回床前,看易姑娘正睡得香甜,似海棠春梦,容颜娇柔如画,颇是踌躇了回,但知不能在此镇上久留,才摇醒她道:“我们在客店里,我现在去买衣服、干粮,你待在这里,不要怕,我会趁快回来。”
易姑娘织手伸出被外从头上拔起金簪,那是没被水浪冲走的仅剩的一枝,美目看着哥舒瀚,默默递给他。
哥舒瀚摇手笑道:“不用,我这里尚有十一颗明珠子,请你递给我夜行衣。”
易姑娘从被里拉出披身的夜行衣来,衣上体温犹暖。
哥舒瀚又扯下一颗布纽扣,藏在身上,便待离室,一步一回头,向她摆手。
此时,后院忽起恶声,四五副尖嗓子互骂,措词欠雅,不堪入耳。
在易姑娘尚未听清前,哥舒瀚已拉过棉被盖上她的耳朵,比手势要她别动,等着。
哥舒瀚带紧房门,走到后院一看,看热闹的围成一堆,账房老夫子正在作好作歹劝架。
店小二见“九省巡按大老爷的护衙小老爷”来了,忙悄悄过来告诉他,说是马夫召土娼伴宿,有人开窗偷看,才闹起来的。
哥舒瀚“嗯”了声,暗骂该死,竟忘了随手关窗,那好戏又被人瞧去。他一笑自去。
“万利”当铺,门前悬着大照牌,大画一个“当”字,甚是好找。
门窄柜台高,一角灯笼上写着“泰山石敢当”五字。
里面黑黝黝的像冥府阎王殿,肃然阴森。
哥舒瀚进去,对柜台伙计道:“叫你家朝奉来。”
那店伙四十多年纪,黑黑面孔,方脸大嘴,看这乡巴佬双手空无一物,口气如此大,怒道:“我就是。”
哥舒瀚“哦”了声道:“失敬。失敬。原来你就是杨朝奉,躬亲坐镇,不用店伙,难怪财通四海,有万利之多。”
说着,掏出布纽扣,剥掉包布,霎时红光烛照,流霞万千,有如夕照彩云,满室映红。
“五千两!”
杨朝奉大吃一惊,怪叫一声道:“这是‘火云珠’呀。”
两眼骨碌碌地看看哥舒瀚,就像他是江洋大盗化装而来,抛砖引玉似的惊疑。
哥舒瀚闲适地让“火云珠”在掌心滚转,光随珠动,光华如幻,道:“怎样?”
杨朝奉眨着冷眼,面无表情地道:“五百两。”
哥舒瀚瞪眼怒喝道:“你识得这是‘火云珠’,还出五百两。到大埠头,五万两,他也是祖上有德白拣了这‘宝’去。”
杨朝奉五指怒张,又紧握拳头,那是下了狠心的表情,再也不肯多加了。
他认定这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偷宝潜逃,送上门来,则跑不掉他,非狠狠敲他这一份,有财大家赚。一面哭穷起来道:“小兄弟,不能再多了,天年不好,小地方,我们这一行,垫本取利,东西还是你的,便是有些许利益,还不够开销,唉唉。生意真难作……你体念。”
哥舒瀚叹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一千两当断,不要,这便找个‘珠宝店’再商量。”
他将“火云珠”握在手中,室内彩雾已收,那意思是有待离去。
杨朝奉见这小子甚通门路,捏不死他,也就松了口了,不然,这笔横财便要飞走了。
宝无定价,货只卖识家,穷途末路,一文不值。
他并不痛心,痛心的应该是当今圣驾朱洪武。宫中珍宝“十二姝”,所倚非人,每颗特价一千两,可怜。
他们终于成交了,半票半现,半金半银。
天色阴霾,街上行人不多。
哥舒瀚去成衣店买衣衫,心中居然“砰,砰!”乍跳不已,忖道:“我为她添置新衣,式样颜色,什么式样是她喜欢的呢。难,真难……”
偶然回头,不觉大吃一惊。
远远街角,四个浓眉暴眼的大汉,背插单刀,站在店铺门前,如临大敌。监视全街,旁边还站着两个穿官服的公人,比手画脚的谈着。
哥舒瀚忙叫店伙将些衣衫包好,没时辰挑这选那,掷下银子,回转身离店低头疾走。
心中“砰砰”打鼓不已,忖道:“江湖客和公人一起出动,这事少有,看样子真要挨家搜寻,那龙船上的贼王八,江湖势力不小,易姑娘独自在客店……”
原来昨夜,龙船舟底洞穿了几个大洞,江涛涌入,刹时水满三尺,其势锐不可当。
章王孙、阳间夸等人,各用内家真力压下木板,费了半天工夫,才算将水势控制住,个个真元大亏,那里有余力追敌?
龙舟勉强破浪驶往蕲水大埠“蕲春”。
早先那几个窟窿,因是草率修补,经不起怒涛猛冲,旧创复发,中途龙舟差点驰进“海龙宫”里去。
章王孙大怒,“中天子”的招牌,几时被人这样碰过?
船到蕲春,一面征收船只,由吴通伴同“武首相”到武昌求医;一面连夜派人召唤湖北“武林盟主”“金狮”那元胡的手下,及蕲春的“金钱钓”范秀到龙舟来,要他们联合帮忙,多派人手安排搜敌之计。
以“中天子”的威望,唤使个小地方恶霸之流的人物还成问题?
“金钱豹”范秀有如县尉被天子征召,觉得十分体面,攀上了高枝,当堂拍胸膛答应下来,马上差人快马四出,联络各地人手,手下爪牙也全部遣出去,接办这桩差事。
章王孙等除了长青婆及两、三个手下留守龙舟,修补船底事宜之外,倾力出动江北百里地面上下游,展开地毯式搜索。
今日清晨,早饭时分,“金钱豹”手下陈直等三人,飞骑来到这小镇,登门拜见地痞“独眼狐”权富昌。
如此这般重托一番,“独眼狐”听说是给“中天子”办事,当下召集弟兄们,联同地保、巡丁,开始搜拿拐逃官家小姐的恶仆……
哥舒瀚匆匆赶回客店,那店小二神秘地拉他过一边,把话夸张了十倍,说是有“御犯”潜入本镇,马上就挨家挨户搜到店里来了。
哥舒瀚知道尚未搜查到此,心下稍安,塞了五十两银子给店小二,一本正经地道:“本爷正为此事而来,门口那辆白篷马车,我要,懂吗。”
八字脚加螃蟹步,走动起来,官架十足,有板有眼,自进房去。
易姑娘还乖巧的蒙头大睡呢,许是这十几天来,惊魂时起,睡眠不足之故,有人进屋,她尚不知,动也未动。
哥舒瀚暗道:“究竟还是小孩子,养尊处优惯了,了无牵挂……”
走近一看,原来她眼睛却张得大大的,又黑又亮,拉被蒙住耳朵,不觉好笑起来。
“喂,起来。”
说罢,马上转身过去。
易姑娘看他转身过去,才掀被下床,好奇地看看哥舒瀚,他正将衣衫、银子、干粮、夜行衣,包成一包。
他道:“听着。我们没工夫换衣服,得马上走,但是不要怕,不会有危险的。”
易姑娘轻声细语道:“他们追到这里来了……”
哥舒瀚驾辕扬鞭赶着马车出镇,他那身装束,倒也满像个马伕。
看到街口没有关卡,二高一矮两个壮汉当路检查行人,左肩后都微露刀柄,因而回头向坐在车篷里的易姑娘道:“等会我们马车会慢下来,然后猛冲,背后会有飞骑追来,他们会追上我们
……最后呢,我们又逃开了,相信吗。”
易姑娘点头,信任地道:“相信。”
“坐牢了,手把住车窗,别甩出去。”
哥舒瀚见她在猛点头,说声:“好。”
将剑放插在背后,勒缰放慢车速,离两个壮汉两、三丈远时,叫道:“两位大哥,今早怎忙,什么事呢?”
马车缓缓进入关卡,高个子壮汉迎上来,喝道:“滚下来,大爷看看车里藏着个什么婊子。”
哥舒瀚一听“婊子”两字,怒气自生,但不动声色,待马车驰到壮汉前三尺之处,猛一扬鞭抽马,马车风驰电疾直奔。
更反手用马鞭使个‘横扫千军’,鞭端含劲,划破高个子衣服,留下一道血痕在胸膛,痛得他呼天抢地,活蹦乱跳。
哥舒瀚本无心伤人,这一鞭是打他狗嘴里不干净,冒犯了易姑娘。
那矮子抽出背后大刀,已来不及砍马,跃身而上,“刷”的一声,切破了车后篷。
才待再追,马车已在十丈之外了。
车行辚辚,路湿并不飞尘,哥舒瀚回首向篷内道:“喂。起来,坐近些,下一步是他们飞骑追上来,但是有惊无险,不要怕。”
果然,不久,易姑娘看到有七、八匹飞骑,出现在篷后弧空的视线里。
哥舒瀚“哈”“哈”叱赶辕马,马鞭连挥,加快速度,他私心里希望善了。
这些人只是小罗喽,没有好手,只要看看他们耀武扬威,如临大敌,便知道手上深浅,喽罗们怎是他的敌手,杀之不武。
而且,诛不尽诛——最重要的是,他不愿在易姑娘面前,伤人残命。
后面飞骑,“独眼狐”权富昌率领手下五人,连同“金钱豹”派来的三人,节节逼近,他们是轻骑,而且马也壮些。
权富昌高喝道:“追呀,那妞儿准是个妖仙似的人儿。”
其实他只是瞎猜乱砍,纯为鼓舞士气,因为“中天子”的人儿谁敢碰?
哥舒瀚叫易姑娘坐近来,拿紧行李,忽然,哥舒瀚看见前面有堆乡下人结伴成群上镇,灵机一动,由怀中抓出两封银子,落在手中。
乡下人见疯马飞车直撞而来,纷纷往路旁闪避,当马车擦身而过时,猛听车中人喊道:“散财啦。”
接着雪白银子满天飞舞,马车过后,满路皆是,足有两百两。
众人一窝蜂上前抢拾银子。
易姑娘皱眉看看哥舒瀚,关心地道:“他们会不会被追骑撞倒?”
哥舒瀚一听,微生悔意,回头一看,只见敌人果然勒马盘蹄,扬鞭赶人,泼口怒骂,尚幸并无有人伤残。就咬咬牙,不敢看她。
马车跟敌骑的距离,暂时拉远些,但是辕马渐渐喘息力竭。
哥舒瀚左手握剑,包袱斜挂胸前,对身侧的易姑娘道:“我不想同他们硬拼一场,等会我要抢马,你最好伏在我背上,由我背着你,比较安全利落。记住,不要怕,有惊无险就行了。”
易姑娘想要爬到这人背上,两人贴在一起,便渥丹染颊,螓首微点。
她知道哥舒瀚不愿以一敌八,是因为顾虑到她这个累赘。
忽然听得哥舒瀚一声道:“在下多有得罪。”
铁臂抓紧自己纤腰,向后送去,她只好害羞地张开两臂,勾住他的脖子,那身子便紧紧贴向他那铁背,双腿夹紧他的两肋。
刹时有股奇妙的感受传遍她的心身,令她几乎要松脱。
这时——敌骑离马车不及三丈,怒骂喝叱之声清晰可闻,夹杂着铁蹄雷动。
“金钱豹”手下大将陈直一马当先,金刀挥舞,逼近上来。
“独眼狐”手中撒出三折棍,紧跟在后,其余诸骑仅落后一马两马。
众口怒骂,一齐枭叫,侮辱所及,上推三代,下接三代……
陈直胯下雪白骏马,追过马车后轮,渐及前轮,金刀高抬过脑,准备厮杀。
“独眼狐”最是乖巧狡猾,由车后白篷空处,跃身入车,三折棍后拖,就待朝他两人打下。
易姑娘“啊”的惊叫起来。
正在这一瞬眼之间,哥舒瀚真气贯入马鞭,朝身旁三尺的陈直挥去。
陈直应鞭便被拖下马去,哥舒瀚握鞭手后翻,抚紧易姑娘。腾空飞纵,离开马车,落向陈直的坐骑鞍上。
反手一鞭,猛抽马车的辕马,辕马腹部挨了一鞭,剧痛转向旁蹿。
马东于是急促转弯,横阻在路中央。
“独眼狐”的三折棍,打在车辕座上。敌人已破空乘车飞去,用力过猛,身形不稳,忽然马车猛然拐弯,身形把持不住,由前面篷口跌了出去。
随后一骑,见马车挡路,跃马越跨。马后蹄勾到车篷,人仰马翻,滚作一团。
其他各骑,勒马不及,撞向马车,或及时刹住盘马撞入路旁田亩中,水花四溅。
马蹄“的的”响,哥舒瀚左臂后伸将易姑娘接到身前来,包袱弄到背后去,道:“他们追不上咱们了。”
转头回顾,他们虽仍在穷追不舍,心下已了然,这些喽啰并非不要命,自是纠缠盯梢,等候早先传讯的高手到来。
不出半日工夫,搜索圈就会缩小,此地高手云集。真到了那时他们两人便有些不妙,好汉架不住人多。
一定要想办法摆脱他们才成,否则被人瓮中捉鳖,入陷进罗网了。
云破见日,天气放晴。
路旁田亩已尽,代之以土岗森林。
哥舒瀚摧马疾奔一程,回看迤逦的山路尽处,追骑只有米豆大小,就把心一横,勒马蹿进丛林中。
起先,树矮草长,碎石杂陈其间,尚不难行,山路越进越深,一片林海,高入云霄,浓密郁郁,逐渐模糊,不辨东西,林间坡度和缓,间中绿草如茵,不见天日。林木纵横与外界隔绝,走过之处已不显蹄踪。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林中空地。
哥舒瀚一抖丝缰,盘马跳下来,伸手抱起易姑娘,取下马鞍,放马吃草。
草地潮湿,易姑娘不便席地而坐,他将马鞍当作板凳,让她坐息。
哥舒瀚解开包袱,取出干粮、肉脯、水袋,分一些给她。
易姑娘好奇地探看他给她新购的青色衣裳……
他看她还穿着白色睡袍,虽是不伦不类,环顾左右,实在没有个隐蔽所在容她更衣,只得作罢。
耸耸肩膀,自走到一处石岩旁,依石自食,他知道女孩子是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对食的,那会令她发窘,吃不进东西去。
易姑娘静静的吃着,看见“那个人”倚靠在远远的一棵树干,就像他自己也是棵树。
有一线漏自树梢叶间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
幽林空气清新,绿茵铺满碎金,易姑娘闭目心醉,浑忘身在何处。
哥舒瀚偶然抬头,远远看见她正微笑着向各方凝神谛听。
霎时间,物换景移!青色森林是她的宫殿,苍黑树木是她的仪仗,金色斑点的绿茵是她的宝座,一切皆臣服于她,为她而存在。
他看了良久,庄严地轻声说:“卿乃林中之后。”
马不停蹄,整个下午就在奔驰中过去。
穿过一林又一林,这陌生的环境有如流浪在一个绿色的国度里,不属于尘世人间。
到了黄昏——密林兀自像是无垠大海,马已疲倦不堪,举蹄唯艰。
哥舒瀚看见实在不能劳动了,遂弃马步行,让它减轻负重。
天色渐黑,森林中尤其黑得快,黑暗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哥舒瀚自悔孟浪,所备干粮不多,不该进入这森林中来。若几天走不出去,怎办?
易姑娘高据马上,哥舒瀚揽辔相傍。
感到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她和这男人来共分世界,这平生未有的感觉令她既惊惧又安慰。
“不要怕。这只是大别山的余脉,山不高,没有多大的。”
其实他心里正觉奇怪,何以斧斤不入这山林,没了樵子斫伐过的迹象,一片原始。
远处有野兽的吼声,哥舒瀚脱口道:“虎啸?”
易姑娘失声已坐不稳雕鞍,眼睛又黑又亮地道:“白额虎?”
哥舒瀚暗骂“该死”,不该吓着她,故意轻松地道:“山猫,它来了咱们便可以喝虎血,烤虎肉吃,晚间有虎皮作被子盖。”
易姑娘轻笑一声,领会他的意思,一抚秀发,道:“那敢情好。”
那是信任他有杀虎的本事,打虎的能耐。
哥舒瀚心中无限的安慰,情不自禁的回头望着她那娇颜,凝神投射过去。
易姑娘被这关注的一眼看得心头鹿跳不已,粉颊绯红,不好意思地扭动一下娇躯。
再前行了会,忽然纤手前指着,道:“看,那边亮些。”
哥舒瀚像是心中的秘密,由这一眼中让她识破了似的,心忖:“这情意,不该让她发觉。我是在破除万难,救她脱离魔掌的摧残,可不是取而代之,攫为己有……”
讪讪的抬头,顺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不料,左前方果然比较光亮些,那不是接近了出口是什么?视野现着将要开阔。
“啊。我们走出这森林了。”
行行复行行,他们加快脚步蹄迹。终于林尽境变,看到山丘、河流……
林外天未全黑,微有薄明,晚霞涂抹着西天彩云,尚未淡去。
眼前是一处釜形山谷,形如天井。
谷中绿树如盖,繁花似绣,清泉流水,形成一弯小湖,万籁天成。
在暮霭沉沉落幕之中,如披轻纱,更增几分朦胧烟岚的美感。
两人久不见天日,而今美景当前,都觉心旷神怡,徘徊流连,不忍离去,有些“痴”意。
易姑娘人在马上,视线较高,忽指着谷口南面喜道:“我看见一间房子。”
哥舒瀚正担心今夜跟这如花少女怎生露宿荒郊。冬日严寒,可怎生受得了。闻言急沿她纤手看去,离不多远,在一丛林木之间,果有一座茅草屋。
他再度扫视全景,作下谷前最后一瞥巡视,忽然有所发现,也叫道:“那湖边也有一间。”
哥舒瀚拉紧辔环,穿林斜行落谷,心中猜疑:“此时正当晚炊时分,上下南北两处,怎的不见炊烟,莫非鬼屋,无人居住?”
易姑娘沿途雾里看花,很是高兴,左顾右盼,玉靥开绽。
哥舒瀚心怀戒意,步步为营,近谷心空旷处,令他猛然止步,前途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