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克易容成一位三十余岁村民,一身青布衫随着人潮,在古寒窑附近各处“无遮棚”蹈鞑着。
他边看边啧啧自称奇着:“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人潮!好像银子不是自己的,拼命的买?
拼命的花!”
此时已是歇响之后,饭口已过,古寒窑附近林立的摊棚,正是人旺财旺生意“嗄嗄叫”
的黄金时候!
尤其是“讲古王”的棚内,更是座无虚席。
棚内排着十几条长板凳,八仙桌,棚的正中前端空着,旁边备有一张小书案,一把软靠背椅子。
棚子侧有五座炭炉,和一张大条桌,条桌右端,放着几十把粗瓷茶壶,一个黑色的大茶叶桶。
左端却怪,放着几十块海碗般大,透闪点点金星的“鹅卵石”。
案桌下面,有柄巨大的铁锤,少说也有七八斤,人臂般粗的柄,斗般大的锤头儿,不知是作什么用的?
这“无遮棚”左右两边的粗木柱,油漆得通红闪亮,圆如象足,就是再大的风也无法把它吹倒!
棚顶更见高贵,是一张小小牛皮密缝而成,再刷上一层高级桐油,黄亮亮的,就是下倾盆大雨也不会漏!
在那两根象足粗的赤红支柱上,各挂着一块用紫竹剖心制的狭长的凹版,正好严丝合缝的嵌镶柱上。
石柱上赫然刻着—对笔走龙蛇的金字,一支是“谁打鹅卵石头”?另一支是“我说尽天下奇事。”
两根支柱间,还有块横匾,四个金字为:“古今奇闻”!
“无遮棚”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二十个摊子,有的摆着古玩玉器,有的卖丹丸膏散,有的做些各式小菜面类。
庞克一见“讲古王”那座棚,微微一哂,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小书案旁,软靠背椅上,坐着一位年约六旬,一身蓝布,一张瘦脸,眼珠无神的瘦老头。
庞克瞧个空位,挤坐下去,跷足倾听着。
只听“讲古王”话锋传到,说的是:“是故在下认为,岳武穆虽系死於秦桧之手,但主谋一心要杀他的并非秦奸,而是当时的‘皇帝大老倌’!”
话锋一顿,众茶客似乎被他这种论调说惊了心,低议者有,互望者有。“讲古王”一清嗓音又道:“秦贼人虽无格,但文章却早於当时天下,他自认聪明,却不料被‘皇帝大老倌’当成了‘刀’用。
“诸位不信,请听下文,当时战况,有史为证,本是一败涂地,后因起用韩、岳等名将,重整旗鼓与金兵决一死战。
“黄天荡只杀的金兵弃甲曳兵而逃,朱仙镇拐子马,两淮志士率众来归,本期一鼓作势直捣黄龙,一洗二圣被掳之耻。
“不料奸相秦桧一日以十二道金牌将岳家父子召回临安,以‘莫须有’三字,将一门忠烈的岳忠王押向大牢。
“从此金兵又行猖獗,所到之处庐舍为墟……”
“讲古王”糖锋突然中断,目闪震人心魄的寒光,扫了众茶客一眼,一声长叹后,话声一变才接着说道:“诸位请注意听,那十二道金牌不是假的,岳王将兵在外,大局以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秦桧有多大的狗胆,敢冒灭族之罪,一日连下十二道“假”金牌,所以在下可以证明,金牌出自‘皇帝大老倌’授意!”
天下事十分的很好玩,有说东的,就有讲西的,适时一位老儒样儿的茶客,在座上开了口,道:“先生,那康王怎会自毁长城,以老朽看,先生的判论不甚中肯!”
“讲古王”拍掌笑道:“老丈问的好,在下愿为解答,其实刚才在下就曾点明过个中缘故,‘皇帝大老倌’之所以黑下心来毁长城,辣手蛮干,完全因为岳王有志‘直捣黄龙一洗二圣补掳之耻’!
“彼时史载可考,二圣尚在,设若岳王壮志得成,二圣驾回临安,金贼必已称臣顺降,刀兵自平。
“请问‘皇帝大老倌’该怎样恭对二圣,总不能一封‘太上皇’,一封‘太太上皇’吧?
但不如此又该如何?
“退位让之,古人曾说‘江山素无善让之理,做好的饭,恭让别人吃,‘皇帝大老倌’又怎能舍得。
於是乎他只有一个办法可想,就是使岳王壮志难成,使壮志难成的路就一条,‘杀岳王则事必寝’!这就是岳王那非死不可的缘故!”他声调一变,又复二声长叹道:“其实这也要怪岳王自己不好,没能猜透‘皇帝大老倌’的‘绥靖’本意。
“若是岳王在破金兵拐子马后,陈兵边境,上表请示,在下敢说,‘皇帝大老倌’准会喜欢得合不拢‘金口玉牙’。
“传道旨意,说上句‘穷寇莫急追”,召之回京,赐‘王’赏‘爵’必定封岳王个‘不亦悦乎’,这有多好。
“可是岳王偏偏受了背后那‘精忠报国’刺字的毒,一心想雪二圣之耻,结果飞鸟未尽,良弓已藏,敌国正兴,谋臣戮亡……
“唉!嘘!呜乎!天之将欲其亡也,必生妖孽,欲使之兴也,必降吉祥,是故人当看天意而尽人事。”
“况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段先朝兴亡事,费我耗伤万千言。
“讲古王”抓起小茶壶,咕噜咕噜的喝过茶,哥儿似的徒弟道:“小宝,拿块‘鹅卵石’来!”
小宝二十刚过头的年纪,文质彬彬的,眉目间有股子英气,嘴角永远含着微笑,是摊棚户中最得人缘的少年。
小宝管着替茶客们斟水,收钱,这么大的地方和近百名客人,铜壶却只有两把,有人说“讲古王”小气。
铜壶高有二尺多,圆桶形,铜盆般粗,装满了滚开的水,谁也不知道有多重,隔邻卖药的“二娃子”曾提试过它,没提动,因此茶客邻居才说“讲古王”小气,也有人进而夸赞小宝的臂力,大概练过功夫。
小宝遇上说这种话的好心人,就笑着替他师父解释说,师父赚的钱不少,可全都送给一般苦哈哈了,铜壶虽重,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於是小宝更换来客人们的好感。
小宝这时从条桌下面搬出一块鹅卵石,大如麦斗,放在正中空地上,接又把条桌下的巨锤拖出来,扛在肩头上,静待讲古王的吩咐。
讲古王这时笑
对所有的客人道:“那位劳驾,把这块石头给打碎了?”
茶客们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出头,坐在第二排左首最边上的一名汉子,虎立而起道:“在下就等你说打石头了,我来!”
讲古王一笑道:“客倌话里有话,请讲?”
大汉一指红柱上的对句,说道:“上面写的‘谁打碎鹅卵石头,我说尽天下奇事!’这句话,不骗人?”
“小老儿活了这大年纪,从不骗人!”
“很好,在下这就打!”说着奔向小宝就待取那铁锤。
“讲古王”摆手道:“且慢,客官打碎石头以后,想问小老儿些什么事?”
大汉道:“奇事怪事,等我打碎石头再说也不晚。”
小宝突然一指地上石头道:“噢,那你请!”
大汉伸手去抓铁锤长柄,小宝一闪道:干什么?”
“打石头呀!”
“你大概是弄错了,我师父的规矩,是要用徒手把石头打碎,若用这把在铁锤打,阿猫阿狗,谁也会!”
“什么?徒手打碎鹅卵石?你小子这是讲话还是在放屁?”
小宝受到惊吓,脸色—变,“哎哟”一声,肩上巨锤太重,小宝不胜压力,把巨锤掉向地面。
大汉恰正在侧,当进被砸个正着,杀猪般狂号起来,双手捧着痛脚,另一双脚像跳蚤似的直蹦高。
惹的茶客们哈哈大笑不止。
小宝却蹲在地上,两手抓住大汉痛脚,不停揉搓,不停直哎哎叫。
大汉痛得眼泪鼻涕一齐来,话说不出半句,脚被小宝抓着如同钩搭,动不能动,终于砰的一声摔坐在地上。
可也太巧,肥大的臀部及那对“卵蛋”正好坐在铁锤上,这一下子几乎要他的命,疼的脸全变了颜色,冷汗如雨般流。
好半天,痛楚渐减,大汉眼一瞪才待开骂。
小宝笑着乾净俐落的把铁锤又扛上肩头,大汉立即禁声,一连三五蹦,跳出五六尺,又惹来茶客们的爆笑。
大汉紧咬着牙,双目看来似欲喷火,狰狞的瞪瞪小宝,又看看讲古王,牙一咬一跛一拐的走了。
大汉刚走,突自“无遮棚”外传来燕语莺声,接着几声咯咯如银铃般的娇笑,走进棚中三位美艳至绝的少女。
只见少女们身后,跟着一位五旬年纪的老者,精神焕发,红面黑髯一望即知决非普通人物。
小宝脸上带着一向讨人喜欢的微笑迎上前去,无遮棚中,很少有如此娇美的少女人座,因此惹的人人注目。
三位少女中一位穿淡紫衣衫的开口问小宝道:“喂!你们这儿是卖什么的呀?”
说话的神态十分傲慢,秋水双眸扬闪着轻蔑的光芒。
小宝暗皱眉头,答话依然带笑道:“这儿卖上好的茶,还可以听我师父高兴时说上一段‘武林奇事’,不过很少有姑娘们来玩。”
紫衣少女黛眉一蹙道:“怎么,你们这儿不准姑娘们来呢抑或是……”
小宝很快的接话道:“咱们做生意的可不敢有‘准’和‘不准’,我只是说平日很少有姑娘们……”
紫衣少女哼一声道“少罗嗦,那就给姑娘们泡上壶好茶喝。”
小宝答应着,仍是带笑说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每一位一壶茶,有几位算几位。”
紫衣少女星眸瞪,道:“泡就是嘛,说什么废话!”
小宝两道剑眉一皱,无奈的转身泡好茶,三位姑娘已选好了座头,各自入座,那五旬年纪的老者,却单独一个人坐另外一桌,三位姑娘中一位穿白衣的转头对老者道“柯总管何不也请过来坐在一处。”
这位柯总管好懂规矩,闻道起立恭敬的说道:“多谢叶姑娘,小的还是自己外厢坐安然些。”
紫衣少女却适时说道:“叶姊姊不用管他,他就会这个,假讲究规矩。”
另外一位穿红衣衫的姑娘,瞟了紫衣少女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在回顾后座的柯总管时,将话忍了回去。
小宝正端着茶盘近前,对刚才的答对听了清楚,这柯姓老者必是紫衫姑娘的家里的下人,遂故意先端茶给老者。
柯总管不等小宝把茶放下,已开口道:“小哥儿,请先端给我家姑娘。”
小宝无法可想,把第一壶茶放在那位白衣的姑娘面前,然后是粉红色衣衫的姑娘,最后才端给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看出小宝有心如此,冷哼一声道:“喂!你刚才不是说你师父会讲‘武林奇事’么,谁是你师父,人在那儿,叫他讲一段听听,讲的好姑娘我有赏!”
小宝素日挂脸上的甜笑,突然间消失了,冷冷地说道:“抱歉,他老人家正在不高兴呢。”
紫衣少女怒目而视,娇叱道:“什么?做生意还说什么高不高兴,姑娘我……”
小宝也没有好脸色的插口道:“做生意的难道就不是人?不能有高兴与不高兴?适才我说的明白,我师父高兴了才讲!”
“不管,姑娘我现在很高兴,偏要听!”
“你不管我更管不着,你高兴是你的事,你要听偏就不讲!”
紫衣少女霍地站起,怒声道:“小鬼,你呀你的你好没有规矩!”
小宝把头一扭,不再理会她,大步走向条桌旁侧。
紫衣少女下不了面子,陡地转向柯总管道:这件事你替我办好,花多少钱没有关系,惹多大的麻烦也不要紧,就是一定非要这个小鬼的师父讲段故事不可!”
小宝霍地转对紫衣少女,双目中已射出寒光,“讲古王”咳嗽一声,向小宝摇了摇头,小宝无奈何的又转过身去。
柯总管得了吩咐,眉头皱成线,但他终于还是应了一声,笑对小宝道:“小哥儿劳劳驾,请过来一下。”
小宝听柯总管的客气,不能不理,遂走了过去。
柯总管一指讲古王道:“小哥儿,那位老丈可是令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