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万年县令称病不出家门,罗用接任万年县令一职,一应交接工作,主要便由杜构与那前县令的一名随从进行,另外还有一应县中官吏辅助。
要说这万年县中的这些个小官小吏,也未必个个都服罗用这个新上任的县令,长安城中这些人,开口闭口就是门户,这是几百年时间积攒下来的风气了,罗用出身这般低,自然就要被他们看低些。
但罗用如今也算势头正盛,这回长安城中这般多的人想要将他拉下马,竟然都没能成功,反叫他又得了个万年县令的职位,显然是很得圣人青眼了,加上他眼下又与这长安城中的几个家族颇有联系……
在这长安城中当官,尤其是这些处在官场底层,又很难有升职机会的小官小吏,哪有不会看眼色的,于是罗用上任期间,倒是顺风顺水,无人与他寻那事端。
他们这般决定自然也是十分明智的,罗用先前便于杜构说过,这回在这万年县公府之中,若有谁敢跳,定要将他拔了,那朝堂之上他是管不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总要好生梳理。
罗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依旧还是推广沼气池技术,朝廷这回拨款很是爽快。
然后也是要兴办小学,万年县这边虽说是多大户,但也还是有不少小户人家,亦不乏贫者,以及一些大户人家里面的仆从奴婢。
这些事情,杜构他们也都是熟门熟路了,并不怎么需要罗用操心。
自回长安城以来,杜构和夏彦他们着实为罗用出了许多力,罗用心里也有要先帮杜构求个一官半职的念头,只是不太好开口,毕竟他们回长安城的时间还比较短,或许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提起此事,时机会成熟些。
罗用这边正思量着怎么帮杜构讨个官职的事情,皇帝那边也寻思着让罗用办事呢。
这一日上完大朝,廊下食过后,无事的官员便可出宫了,罗用寻常这时候都是跟大伙儿一起出宫的,这一日却有寺人来宣,道是皇帝要寻他说事。
于是罗用便去了,见面后,皇帝便与他说,近来坊间言论颇不消停,问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有什么对策没有。
要说这贞观年间,言论也算是比较自由的,李世民不喜欢阻塞言路,他就喜欢听别人把什么好话坏话都说出来,然后他就知道别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听多了自己不爱听的话语,难免就会有些难受,比如说最近坊间便有不少反对他经略西域的声音。
罗用说,之所以会这般,就是因为坊间百姓都太闲了,又没有什么消遣,所以才会热衷于说闲话。
皇帝道,我若是多发徭役增加税收,使百姓忙碌,世人便又要道我是昏君。
罗用说,如果他们每天都有热闹可看,有新鲜事可讲,就不会对枯燥的朝政感兴趣了。
皇帝道,罗爱卿可有妙法?
于是罗用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他说了起来。
不肖十余日,长安城中便出了一本名叫《长安趣味谈》的刊物,主题非常明确,讲的就是长安城中的各种八卦,有民间的也有关于各个士族大家的。
这个刊物的发行方便是南北杂货,这种事情四娘她们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在如今的南北杂货,每日里光是考卷和画本都不知道要卖出去多少,很多外地人过来采购,动辄就是几十份上百份地买,还有一些专门倒腾这些物什的商贾小贩。
为了对这个刊物表示支持,皇帝还让宫里的寺人整理了几则宫中闲话送给罗用,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趣闻,长安城中很多官员和大家族们大抵也都知晓,只是到了坊间,听闻过的人便很少了。
另外四娘的那些姊妹也有很多料,这些小娘子们如今不少人自己便在撰文,听闻有个刊物可以投稿,一个个都是热情高涨的模样。
除此之外,南北杂货大门口边上还有一个投稿箱,谁人都可以投稿,只要写明了姓名住址,稿件被采用之后,便会有人将稿酬送到他们家里。
这《长安趣味谈》乃是半月刊,每月初一十五各发一期,第一期便出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一。
这刊物一发行,效用果然十分显著,主要这第一期吧,干货也是尤其多,寻常百姓哪里听闻过那许多秘闻趣事。
这些趣闻的主角大多都没有姓名,主要便是以某郎君某店家某嫔妃某皇亲这样的代称,这样一来,大伙儿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免凑在一起议论一下这些趣闻的主角究竟是谁。
平日里,寻常百姓虽也议论朝政,但真正又有几个人十分关心朝政的,不过都是消遣而已,这时候罗用给了他们一个更好的消遣,很多人立刻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然有不少人还是会继续议论朝政,那些大抵便是真正关心朝政的人吧。
罗用这件事办得,皇帝就很满意,在一个不上朝的日子,特地把他宣进宫,当面表扬了一番。
趁着这个机会,罗用顺便就跟他提了提杜构的事情,说杜构这个人命途多舛,早年剿匪的时候便伤了腿,后又被兄弟所累,但他着实是个有才干的,如今这般,着实有些辱没了他。
皇帝悠悠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道:“爱卿所言有理,早前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吧,这件事我心中有数。”
罗用就这样被打发出了皇宫,皇帝的那一句心中有数,究竟是怎么一个有数法儿,他是不清楚的,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句场面话,空头支票。
不过对于杜构来说,有这一句话,总是比没有好的,最多这回不行,下回再帮他争取争取吧。
罗用现在心态也是比较好,就连这几日有一些自诩清高之辈,说他是皇帝的爪牙鹰犬,引导舆论蒙蔽人心,使百姓只知趣闻闲谈不知国家大事,这一类的言论罗用常有听闻,只是并不很当一回事。
作为长安县与万年县两县的县令,他总要尽量使社会安定,作为一名普通官员,面对官场上的竞争与倾轧,他也要尽量为自己争取一些有利的条件,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倒不如辞官去当义士。
常乐县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证实了早前那名常乐书院学子信中所言,确是谣言。
但是在这时候的长安城中,已经没有几个人再关心这件事,只是那些闹事的家属如今已不再闹,那些忧心的家属这时候也已安了心。
至于曾经的那些妄言,以及那些妄言所造成的伤害,自然是没有人负责的。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熙熙攘攘,潮涨潮落,时常显出它盲目又冷漠的一面。
为了这件事,白二叔还特地来了一趟县主府,主要就是为了宽慰一下罗用。
在白二叔看来,罗用到底年轻,又是那样的一番热忱模样,这段时间遭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必定十分心寒。
出门前他父兄便于他说,罗用看来应是不需他开解的,白二叔不信,还道他必定是在强装,结果到了县主府一看,却也并不像是强装出来。
“怎的今日我家这般多的客人,方才走了玄奘法师,白二叔便又来了。”罗用笑着出来迎客。
“玄奘法师亲来?”白二叔倒是吃惊了。
他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觉这崇德坊今日格外热闹,还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要办喜宴,却不料竟是因为来了玄奘法师。
听闻那玄奘法师自打取经归来,便专心译著经文,就连出来讲经的时候都不多,他今日竟会亲来拜访罗用?
“正是。”罗用一路将白二叔引到堂屋之中。
“那玄奘法师寻你何事?”白二叔问。
“道我这名声太差,他自己名声好,走这一趟,好帮我洗刷洗刷。”罗用笑道。
他这当然说的是玩笑话,玄奘法师的原话并没有说得这般直白,不过那意思倒也差不多就是了。
白二叔啧啧称奇,心里也是有些羡慕,那玄奘法师可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长安城中很多人为了听他讲经都挤破了头,其中不乏一些士族大家的人。
听闻罗用从前在常乐县的时候,曾经接待过玄奘法师,如今这般做法,兴许也是有几分回礼的意思吧。
还道罗用这回遭了这样的事,定是需要有人宽慰一番,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于是白二叔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与罗用小酌几杯,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差不多,便回自家去了。
送走了白二叔,罗用转身回往院中,天色也是有些晚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四娘五郎他们便都该回来了。
二娘如今忙得飞起,都有好几日没见着人了,大娘和林五郎这两日也带着飞儿住在城南那个院子里,因为又到了结账发工钱的时候,够她忙活几日的。
于是这时候院子里就有些空,除了几个洒扫做饭的人,便只看到侯蔺家那小子蹲在篱笆墙外面,扯了一些菜叶子去喂小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个人玩得也是颇有滋味的模样。
罗用从前在西坡村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约莫也就这般大,长得比他瘦小可怜得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脸饿得瘦黄瘦黄。
罗用自己上一世刚被罗奶奶收养的时候,约莫也是那般模样吧,总归是不会太好。
这些时日的遭遇,对罗用来说自然也不会太愉快。
只是人一旦将所有感受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么他眼里便只能看到自己一个了,从此自怜自艾,一辈子光顾着心疼自己也就够了。
罗用总还记得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就像是过去的罗家姊弟,也像他自己小的时候。
他们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却生来就要在贫穷困苦中煎熬,如果不曾得到过帮助,不曾获得过改变的契机,那他们的一生又将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