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县目前在修的这一条雪灵渠,因为《雪灵兽》这个话本的风靡,还未建成便已经很有名了。
那话本之中倒是并未提到杜构,不过长安城这边现在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经知道了,这条水渠就是由杜构主持修建,虽然也少不了罗用在背后倾力支持。
长安人大多也都知晓,杜构如今已是拜在罗用门下,成了罗用的一名弟子。
对于他的这种做法,长安城不少士族大家都表示很难接受,杜构毕竟是士族出身,那罗用虽有才干,到底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之辈,何以要拜他为师?
这个年代的人看重出身、学问、德行,要远远超出才干。
罗用既有才干,圣人召其为官,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他既然发挥了自己的才干,与朝廷与百姓带来了益处,那便给他官职,给他财富,这些都是合理的。
但那杜如晦长子竟是要尊他为师,在很多人看来这就十分不合理。
“这次罗用从那陇西归来,想来定是要比从前风光许多。”
这一日,几位郎君在曲江池便某酒肆宴饮,亭台楼阁,波光粼粼,秋风拂面,十分惬意悠然,格调高雅。席间,便有人提到罗用的事情。
“自然,如今那棺材板儿与数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有人接话道。
“我知白家素来与罗用交好,荥阳郑氏自上回从他那里得了消息,提前买下铁矿得了好处,如今态度亦十分明确,显然也是他们那一边的人了,倒是没想到,那顾家如今竟也表态了。”令一名郎君言道。
早前顾家人突然跳出来参了国子学一本,动作很是不小,一下子就跟国子学那边好几个家族出身的官员结下了梁子。
要说顾家人纯粹就是因为看不惯国子学那些人的行事作风,所以特地站出来管了这桩闲事,那他们这些人肯定是不相信的。
在这节骨眼上,眼瞅着罗用马上就要回京了,顾家人这分明就是在示好啊。
毕竟那侯蔺与罗用同是离石县出身,早前两人便曾在同一个院子里住过,侯蔺的外甥乔俊林与罗用甚是要好,前几年罗用被人赶去常乐县当县令,那乔俊林便跟着一起去。
“啧,八成是瞅那郑氏得了好处。”
“那好处可是不小。”
“诸位兄台家中不知何意?”
“我那兄长昨日问我侄儿,早前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与那罗用可是相熟。”
“可是相熟?”
“侄儿回道,与那棺材板儿相熟作甚?”
“哈哈哈哈!”
“小孩子知道个甚。”
“如今不仅那白氏郑氏,罗家人这几年与河东那边的家族联系亦是紧密,大小商号更是以他们罗氏姐弟马首是瞻,长安城中亦有不少家族娘子在阿姊食铺投了钱财。”
“可莫要小看了那些妇人,她们可是把自己的钱财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
“如今那棺材板儿,着实有些了得。”
“已是不能把他当做从前那个乡野少年看待了。”
“也不过是短短数年的工夫……”
“我是在贞观九年那时候,初闻罗用在离石县的事迹,如今已是贞观十九年,算算时间,也是有整整十个年头过去了。”
“早几年他去常乐县赴任那时候,约莫也是秋天这时候,可是贞观十三年?”
“并非,是在贞观十二年秋日离京,十三年正月抵达常乐县。”
“这么说来,他在那里待了将近七年?”
“正是。”
说到此处,众人一片默然。
以罗用当年在长安城中展露出来的才干,如此青年才俊,但凡是个好一点的出身,便不会在常乐县那边陲之地一待就是七年之久。
“七年啊……”
“是时候该回来了。”
长安城这些郎君们说起罗用这一去陇西便是七年,颇有些感慨。
罗用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当初刚被人弄出长安城的时候确实也是有些愤懑,待他安心在常乐县这个地方待下来了,也就好了,这些年他也是活得有滋有味。
与之相反,陈皎就觉得自己冤枉得紧,原本他应该早两年就能申请调任的,就因为这个罗用,生生害他在这边多待了这么久。
陈皎一早就想走了,长安城那边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迫不及待令家人仆从们开始收拾行囊,待丁敏白以茅一行抵达晋昌城,他这边火急火燎把工作一交接,然后一甩衣袖自己就先走了,也不等罗用。
这交接工作办得潦草,丁敏又是头一回当刺史,很是焦头烂额了一番。好在瓜州这个地方财政亏空并不十分严重,虚户也不算多。
在他初上任时,罗用便对他表现出了支持的态度,当地那些个商贾富户,眼下看来,对他这个新刺史也是服气的,毕竟当年他在陇右道修路有功,当地人肯定还是会念他的好。
常乐县这边,白以茅这个新县令前来赴任,罗用自然也就到了该卸任的时候。
罗用与白以茅本就相熟,从前白以茅还去西坡村与罗用学过算术,白罗两家这些年也是走得很近,这种情况下,他二人之间的交接工作,自然也就做得十分到位仔细。
“……那制罐头与制酱的作坊都归公府管理,每年所得不少,有了这些钱帛收入,各项支出才有来处。”
“这常乐县中不说别的,光是那些吏员差役的工钱福利,每月里便要不少,常乐县的差役工钱比别处是要高些,若非十分必要,你还是莫要降了他们的工钱,这工钱一降,人心怕就要散了……”
“除去那些开销,定然还是会有一些结余,你到时候攒一攒,再把城墙往北面的空地上扩一扩,这是我早前画的草图,你且留作参考。”
“新城区的建设,需得一早将那排水的沟渠和输送沼气的管道布置好……”
“那边还有那许多石炭,早前我卖了大半,如今还剩下不少……”
“还有这白酒作坊……”
“还有那木轨道所得……”
水渠的修建还剩下最后的收尾工作,罗用并不参与,这几日他便带着白以茅在常乐县城里到处走走看看。
接连看了数日之后,白以茅也是有些震惊了,别人到地方上当官,接手的大多都是烂摊子,差别只在于烂账程度而已,他这接手的,简直就是一个造钱机啊!
这常乐县看着不大,每年竟然能挣那么多钱,如此多的收入,寻常根本花不完的吧,那还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啊,这日子也太滋润了吧?
然而罗用却对他说:“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平日里你还需得精打细算。”
“除了修建城北新区,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白以茅不解,罗用可是连水渠都给他修好了,在他看来,这常乐县根本也不缺什么了啊。
“你随我来。”罗用对他说道。
白以茅跟着罗用穿过街道,进了作坊区,然后他们先是去了针坊。
这个针坊是罗用弟子名下的产业,这些年中原那边也有不少针坊,中原商贩并不来这边买针,这个针坊除了经营本地市场,主要就是卖给那些西域的行商。
“听闻中原那边一些针坊,造出来的针十分精细,各家作坊各有所长,而常乐县这个针坊的长处,便是速度快产量大。”
罗用说着就把白以茅带到一个拉丝的车间,这个车间里面摆放着好几台黑漆漆的高大器械,这时候这些器械正在哐哐运转着,只见那机器运转之间,一条条铁线被拉得又长又细,仿佛十分轻易一般。
在这一台台器械的背后,有几个青壮正挥着铲子往一个铁制的类似灶膛一样的地方铲石炭,那灶膛上方的构造里似是煮着热水,正呼呼地冒着白烟。
这些器械只要烧石炭便能运转,并不需要人力畜力带动,匠人们只需在旁边看守调整,保证拉丝质量便可。
“这地方寻常不让人进来,便是因为这些器械,不欲被人学了去。”
“不过这一批拉丝机也是早前所造,后来衡致他们做出来的新器械,在技术上又有一些提升,将来你手头若是宽裕了,便把这批老的器械融了重新打造。”
“因何这石炭竟能使器械运转?”白以茅好奇这些器械的工作原理。
“这世间并非只有风力水里,平日里你看那锅里煮水,水汽蒸腾之间,亦有一种力,姑且称之为热力,此热力若是运用得当,亦能帮助生产。”罗用大致给白以茅讲解了一些热能。
“除了这拉丝机,莫不是还有其他用法?”白以茅直觉眼前所见并非全部,罗用好像还在后面藏了大招。
“除了这拉丝机,还有切针机和糙磨机,原本还打算做些打孔机,只可惜精度一直达不到。”罗用说着,便带着白以茅出了这个车间。
“另外还有一样宝贝,寻常人我是不舍得给他看的。”
“是甚?”
罗用这一回带白以茅去的是机器坊,机器坊后院有个不太显眼的屋子,罗用从自己身上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又令人在门外看守。
白以茅跟在罗用身后进去,一进门,便看到地面上铺着一条轨道,放眼望去,原来这间从外面看起来无甚稀奇的屋子,竟是占了一整排房子,而那条轨道便是从这头一直铺到那头,也不是寻常的木轨道,竟是铁轨。
“便是这个宝贝。”罗用拍了拍铁轨上的一个车子模样的物什对白以茅说道:
“那热力既然能造拉丝机等物,自然也能带动车辆在轨道上行驶,这一个车头,便能拖动数个运货的车厢,只可惜重量太大,寻常木头轨道承受不住,需得铁轨。”
白以茅这时候已经被自己眼前所见和罗用的这一番话惊呆了。
是啊,热力不似风力那般飘忽不定,也不似水力只能在沿河借力使用,这个热力乃是燃烧石炭所得,所以只要他们把石炭搬到车上,在车上烧起来,源源不断地制造热量,那么这个力就是可以随身携带的……
“……你可听到我在说甚?”罗用那边说着说着,发现白以茅竟走神了。
“啊?”白以茅一脸震惊又茫然的模样。
“我说,你家人让你来这常乐县,自然希望你能做出一些政绩,只是你接手我这常乐县令之职,想要再有突破已是不易,我这段时日里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宝贝能帮你了。”罗用说道
“那我要如何做?”白以茅这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你最好在任职期间,将常乐县周围的木轨道换成铁轨,再在当地推广这种烧火的车子,便称之为火车吧。”
“要铺铁轨?”白以茅吃惊:“那得多少钱帛?”
“省着点花,多攒攒,应该还是可以攒出来。”为了报答白家人的恩情,罗用这回也是操碎了心,连这花钱的去处都帮他想好了。
如此这般,初来乍到的白以茅,还未来得及为自己即将接手常乐县这个大型造钱机高兴两日,便被一个名叫铁轨的阴影给笼罩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家人:家里的年轻人出去外地当官,就怕他贪图享乐学坏了。
罗用:没事,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