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大个儿,明日我阿耶他们要去晋昌卖豆腐,你与我一道去吧。”
农历二月下旬的一个中午,天气十分晴朗,也没有什么风,官办的豆腐作坊这边,这一日的第一批豆渣饼也做出来了,县中不少孤寡老人孤儿还有一些穷人,纷纷来这里吃饼。
近来也有不少周边城镇的人来到常乐县城,有来豆腐作坊找活干的,也有过来贩豆腐卖的,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是冲着这个不要钱的豆渣饼过来的,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这常乐县里头来来往往的,比起从前就显得热闹不少。
“哎,大个儿,你倒是说话啊。”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声称自己要担豆腐出去卖,死活缠着那个每日在这边吃饼的外地青年。
“……”那高壮青年并不搭理他。
“本钱我来出,箩筐扁担我家里也有,咱俩一起,挣来的钱到时候咱俩一人一半,你说咋样?”
“……”
“我是挑不动担子,但是我能叫卖啊,等到了晋昌那边,你就别管了,卖豆腐的活儿就都教给我了。”
“……”
“我说大个儿,你到底要吃豆渣饼到什么时候啊?你难道就不想去食铺吃点好的啊?新来的罗县令教咱县里头那些食铺好多菜式,你整日闻着,就不馋得慌?”
“……”
“你看,跟我一起出去卖几回豆腐,到时候你自己也就有本钱了不是。”
“……”
那个被唤作大个儿的高壮青年根本不搭腔,啃完了几个饼,又囫囵喝了一大碗汤,把自己的汤碗往怀里一揣,起身便走了,待明日这边的豆渣饼做好的时候,他再过来。
那小孩儿撇撇嘴,倒也没有显得很失望,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从好几日以前就开始缠着这个外乡人,想让他跟自己一起出去卖豆腐,只可惜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在这草棚附近吃饼喝汤的人很不少,那边还烧着两大口陶釜,有一个妇人正站在陶釜边上,举着大勺与人分汤,三五个瘦骨嶙峋的外乡人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后边还有不少人。
在距离那两口陶釜不远的地方,摆着一张用红柳的枝条编织的简陋胡床,今日上午做出来的那些豆渣饼便都堆放在那张胡床上头,另一个妇人就站在那张胡床旁边与人分饼。
那小孩儿眼睛转了转,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随手就把手里那块没吃完的豆渣饼揣进了怀里。
这里的豆渣饼都是现领现吃,不给人带回家去,先前原本没这规矩,也就是前些天,那新来的县令听闻有人从他这里领了豆渣饼拿回家去喂牲口,这才新增了这么一条。
这小孩儿边吃边装,没一会儿便啃完了自己面前的几个饼,几口喝完碗底已经有些凉了的羊骨头汤,舔舔碗底,把粗陶碗往怀里一揣,起身也走了。
最近来他们这里吃豆渣饼的人越来越多了,等这么多人全都领到一份,今日的豆渣饼约莫也该分完了,这时候就算再去排队,怕也领不到第二回,不像这豆腐作坊刚开起来那会儿,他日日都能领到两回。
他们这小城虽破落,街道却也还算宽敞,正对着城门口的那条主街,三辆马车并排都能走。
街道两旁的房屋大抵都是一层高的土坯屋子,黄色的泥墙,茅草的屋顶,沿街也有不少商铺,有些铺子这几日的生意还做得颇为不错,接待一个二三十人的商队,一日便能挣得数百文钱,这小孩听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就很羡慕,只可惜他们家别说铺子了,就连像样的劳动力都没两个。
不时有人挑着豆腐担子步履轻快地从他身旁走过,官办的豆腐作坊做出来的嫩豆腐可嫩可嫩了,放在车子上颠簸几下就该碎了,最好就是用扁担箩筐,一担一担挑出去卖。
这一担嫩豆腐挑去敦煌晋昌,随便挣个一二十文不是什么难事,有些人若是寻着了好买主,那就挣得更多些。
小孩儿摸摸自己腰上扎着的布条,那里头藏着几枚铜板,这并不是他的全部身家,家里头还藏了一些呢,有从前攒下的,也有最近几天刚挣到的。
从前他在城门口帮那些食铺抢生意,把客人领到事先谈好的铺子里,一回也能得几文钱,只可惜现在不能去了,前几天有两家店铺为了抢客人,在城门口打起来,然后县里就不让他们到城门口去拉客了,招揽生意也只能在自家铺子前面。
那边,又有三五个胡商牵着驽马从城门口过来,看他们的衣着装备也不像是要进沙漠的,应该是打算去敦煌那边进货。
从西域过来的那些商队,在到达敦煌以后,有一些会选择继续深入河西走廊,一直走到凉州城一带,再与那边的商贾交易,还有一些则是到了敦煌以后就地卖货,不少生活在大唐的胡商以及中原商贾每年都会来这边买货,然后再贩卖到凉州城甚至长安、洛阳、扬州等地。
“客人,可是要住店,小店有烧好的热水,客房干净又宽敞……”
“要吃饭吗?我们店里什么菜都有。”
“几位客人要不要尝一尝我们这里的豆腐菜?”
“……”
这几个胡人沿街走过去,街道两旁的店家纷纷出来招揽生意。
上回那二三十个胡人,在他们县里一住就是好些天,到现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个接待了他们的店家这一日日的钱财挣着,每日里乐得合不拢嘴,弄得旁边那些铺子也都很是眼热。
这几日陆陆续续也有一些商贾行人经过他们常乐县,虽然再没见过大商队,但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人们现在也都相信了,只要把饭菜做好吃了,再加上相对低廉的价格,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也是可以留住客人的。
尤其是在淡季这时候,更是大有可为,因为这个季节大家都不着急赶路,那些胡商在这里若是住得安逸了,经济上又没有什么压力,自然会想着多住几日。
“羊肉,多少钱?”
街尾那边有个铺子,在自家店铺门口砌了个土灶台,这时候那灶头上正咕嘟咕嘟烧着一锅红焖羊肉,那几个胡人也不搭理前面那些人的招呼,径自就往那家铺子去了。
“两文钱,一大碗!”
这个铺子的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男人,他家铺子的位置不大好,处在街尾,比较吃亏,所以才想了这么一招,在铺子门口砌灶台。
这会儿他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客人闻着香味,一路就往这边来了,心里头那叫一个高兴啊,连忙拿了灶台旁边的粗陶大碗给他们看:“一大碗,满满的。”
那几个胡人一看,对对眼神,然后只听领头那人说了一个“好”字,几个人先后便进了这家铺子。
安置好牲口,几个胡人相继落座,一碗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红焖羊肉端上桌,每一碗都装得冒了尖儿,就算他们这里的羊肉价钱再便宜,按这种卖法,铁定也是没得赚,能回本就算是不错的了。
“几位客人还要些甚?凉拌菜豆腐菜可要一些?”罗县令可是跟他们说了的,这铺子里头有那一两道饭菜不挣钱也是无碍,只要其他地方能挣得来钱就成了。
“凉拌菜多少钱?”因为对先前这个红焖羊肉实在很满意,那几个胡人这时候也就显得比较好说话。
“那凉拌菜里头有豆腐丝葱丝豆芽丝,咱这里卖得便宜,十文钱就能拌一盆了,几位客人吃着应也够了。”那店家言道。
“好,来个凉拌菜,一锅粟米粥,还要三斤炊饼。”
“哎,客人且稍候,老汉这就去弄了饭菜上来。”
这家店铺也不甚大,眼下又是淡季,一天到晚等在家里也未必能有生意,他那两个儿子都担豆腐卖去了,长媳刚刚给这个家里生了个小娃娃,这几日还未能起得来床,次子还未成婚,他那老婆子又走得早,于是这家里头,这会儿便只剩下这老汉一个人。
老汉从堂屋出来,行到街边望了望,不远处那小孩儿见了,颠颠就凑过来。
“他们几人要了十文钱的凉拌菜,你去帮我跑一趟,还要三斤炊饼,可记得了,炊饼先拿过来,客人等着要吃的。”老汉说着,往那小孩手里头塞了一文钱。
“哎。”那小孩收了钱,撒丫子就跑了。
先去官办的铺子里喊一声,说街尾柳家食铺有人点了十文钱的凉拌菜,然后又去街头炊饼铺子要了三斤炊饼。
那炊饼铺的店家自打那几个胡人进了城,就盯了他们一路了,看着他们进了柳家的铺子,又看着这小孩一路跑过来买炊饼,三斤炊饼,称好了先叫他拿过去,至于钱财,自然是等柳家人晚一些再来结算。
柳家铺子这边,刘老汉这时候已经煮起了粟米粥,一会儿炊饼到了,就先拿上去给几位客人就着红焖羊肉先吃着。
不多久,凉拌菜也上桌了,粟米粥上得慢些,但好在这几个客人今日吃得高兴,也没抱怨什么,就着盆底剩下的些许凉拌菜,呼哧呼哧吃得也挺欢实。
吃饱喝足,坐那儿歇歇,门外有一行官差排着队伍从街道上走过,一个个身姿笔挺精神抖擞。
“他们这是在巡逻?”有个胡人问道。
“可不是,一天要巡好几回呢,客人往后在咱常乐县行走,若是遇着什么事,便能找他们帮忙。”刘老汉言道。
“他们能管?”在这些胡人的印象中,官差都是不好招惹的,没事最好离他们远点。
“能啊,也就前几日,前边有个铺子,点菜的时候跟人说了十文钱,等到结账的时候,硬是要十五文,有人去喊了官差过来,最后那铺子就被勒令停业三日。”刘老汉慢悠悠在屋子里收拾着,一边收拾一边跟这几个胡人说话。
“那还真不错。”说实话他们这些在外行商的人,最怕就是那种不讲道理的黑店,他们几个外乡人,对上人多势众的本地人,最后往往也只好自认倒霉。
“好着呢,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柳老汉又道。
“有那么好?”那些个官府的,还能跟人和颜悦色?那几个胡人有些不信,心道这老汉该不是在吹牛吧。
“怎么没有这么好?”柳老汉当即道:“你道他们一月能挣多少钱?”
“多少?”那领头的胡人问。
“一月三百文,吃得好穿得好,听闻若是做得好,罗县令还与他们发奖金哩。每月恁多薪饷,又不是县令家的亲戚甚的,一个弄不好就给捋下来了,谁人还敢疏忽大意?”
说到这个,罗老汉也是后悔,当时那罗县令招人的时候,自家小儿子也想去,被他给拦了一下,言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可不就是怕县丞等人闹将起来,结果嘛事没有,罗县令都还没怎么发招呢,那些人就都跑没影了。
他们家当时也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就被别人给抢了先,公府那边招够了人便不再要了,现如今再想什么也都没用了。
这几个胡人对常乐县这位新来的罗县令显然很感兴趣,坐在那里与柳老汉聊了挺久,直到大家都有些困倦了,这才想起投宿的事情来。
“你这里可有客房?”
“我这铺子不大,后头便是家宅,并无客房,不过我家还有一个小院,从这里过去并不远,不肖半刻便能到,客人若是愿住,每日与我五文钱便好,若是月租,每月便只要一百文钱。”
“先带我们过去看看。”
“哎。”
常乐县南面靠山,每年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山上的积雪融化,便有潺潺溪水从山涧流淌下来,所以城南地贵,城北相对便宜些。
不过常乐县这座城池着实很小,富人区与穷人区的划分也不像长安城那些地方那样泾渭分明。
刘老汉也是个有心的,领着这些人从铺子里头出来以后,见他们对官办的豆腐作坊感兴趣,便特地带他们过去看了看。
这时候天色也比较晚了,但是豆腐作坊那边因为生意很好,每天不做到深夜不会停歇,在这边干活的工人也是两班倒,凌晨过来一班人,吃过晌午饭再干一会儿,就可以回家歇息去了,晌午那时候换一班人,一直干到深夜。
豆腐作坊这边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在不远处的县衙那边,也是炊烟袅袅,飘出阵阵饭菜的香味。
罗用他们目前自己也不做饭,每天就跟这些差役吃一样的东西。
县衙里头总共也就三四十号人吃饭,采取的是分餐制,每人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一些饭菜,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也没什么人说话。
这一天傍晚,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乔俊林对罗用说,这几日在豆腐作坊这边吃豆渣饼的人群里头,出现了几个胡人的身影。
“只要不闹事,便都由他去,你也留心些,莫要叫他们闹将起来。”县中百姓都比较护食,对于外来人员到他们这里吃免费的豆渣饼的行为大多比较排斥。
“知了。”乔俊林应了一声。
待这一晚的饭菜做好了,自有人帮罗用和乔俊林把他们的那一份端到后院,县衙前边是办公的地方,后院才是生活区。
罗用和乔俊林常常都是边吃边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就算了,这一条只要在上朝日廊下食的时候注意着些就行了。
“晚上你还出去?”乔俊林一边扒拉米饭一边说话,也没了平日里在那些差役跟前的威风模样。
“要去见见佃户。”罗用说道。
“这时候去?”乔俊林抬头问他。
“白日里大伙儿都挺忙。”就是这时候去,也未必都能见着,有些个还在豆腐作坊干活没有下班,还有些个可能出去卖豆腐还没回来。
“我与你一道去。”乔俊林言道。
“嗯,就我们两个去了,其他人别带了。”罗用说。
他们这里所说的佃农,是常乐县中那些职田的佃农,所谓的职田,是官员薪俸中的一部分。
这个年代官员待遇很好,有钱有米还有田地,地方上还能帮忙养奴婢,像罗用这个品级的地方官,也有十几个奴婢名额,所谓的职田,便是官府分配给他的田地,在任期间这些土地都归他所有,基本上都是佃出去给别人种,然后官员就收取一些佃租。
就常乐县这个地方上,不仅罗用这个县令有三顷职田,连县丞主簿等人也都有,只要有品级的官员都有职田。
这些职田租佃给佃户,理论上应该遵循双方自愿的原则,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却往往并不是如此,很多地方官都太贪心了,除了佃租,又要收些职田草啊脚钱啊等等各种名头的租子,很多佃户都不愿意租佃官府的职田,然后官府方面往往就会强行出租,他们常乐县基本上也就是这么个情况。
官府与这些佃户之间的关系,是比较敏感和紧张的。
眼瞅着马上就要进入春耕的季节,罗用认为自己有必要与那些佃户接触接触,给出一些承诺,安一下他们的心。
待他二人从县衙中出来,天色基本上也已经黑透了。
这段时间以来,罗用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忙活,乔俊林也好不了多少。眼下正是百废待兴的阶段,忙些也是自然的,等再过两三个月,罗用估摸着他们应该就能清闲些许。
“除了这些豆腐菜,你还打算弄些甚?”两人并排走在黑漆漆的黄泥街道上,乔俊林问罗用道。
近来,他每日都在城里城外巡逻,确实也看到了城中那些食铺客舍的生意有所起色,但如果想要光靠这一点振兴这座小城,那也是难之又难,以他对罗用的了解,乔俊林相信这后头一定还有其他计划。
“还记得上回在路上,我拿出来的那些酒吗?”罗用直言。
“你想酿酒?你知道那酒的酿法?”乔俊林心中翻腾,面上却表现得还算平静。罗用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多到超出他的想象,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约莫知道一些,还需花些功夫去摸索。”罗用说道。
发展白酒酿造业,这就是罗用给这座小城设计的中期计划。有前面的餐饮住宿业打底,只要他们能顺利把白酒酿出来,销售方面自然也是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