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县是个小县,整个县城加上下辖村镇,总共也就一千来户人家,数千人口。
罗用作为一个县令,他的政绩评判标准,并不是经济发展水平,而是人口的增加,这个人口又是以户数来计算,也就是说,甭管生再多小孩,只要他们没分家,罗用的政绩也就没有增长。
这种算法是相当不科学的,以一个县令短短几年的任职时间,很难取得显著成效。据说很多县官为了升迁,就会弄虚作假,在这些数字上面动手脚。
常乐县的上一任县令因为并不考虑升迁问题,所以倒也没有在这方面做过文章,不过他的上一任,却是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这都多少年了,谭县令也没能把那窟窿填满,如今到了罗用手头上,罗用只好接着填。
“一千四百六十二户?啧,咱这县里头实际上能有多少户?”
自打县丞那些人跑了以后,县衙里空空如也,罗用也不熟悉这边的业务,于是便请了前县令谭翁过来帮忙。
“这县城里头六百零八户,加上下辖村镇,五百七十三户,总共一千一百八十二户。”谭县令对这些事情倒是记得十分清楚。
“谭翁当年刚来的时候,多少户?”罗用忍不住问道。
“唉,总共不到一千户。”那其中还有几十户人丁凋零的。
谭翁在这里任职也有五六年了,也亏得这些年天下太平,大唐与西域的商贸往来又有所发展,给他们这座小城带来了不少活水,使得他们这里的人口也能有所增长,虽然只是增长了不到二百户,但是总体质量却比从前高得多了,很多家庭都是儿孙满堂。
但就算是这样,那二百多户的窟窿依旧不好填,除非罗用也在这上边做手脚,要不然怕是升迁无望,至少在谭翁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对于这件事,谭老头觉得颇愧疚,毕竟这是从他手里头交出去的烂摊子,只是这种事也算是公开的秘密了,他一个没什么背景的末流小官,哪里敢去捅这么大一个马蜂窝。
“谭翁无需忧心,此事我自有方法。”罗用笑着说道。
“你又能有什么方法?”这离石罗三郎再厉害,他难道还能凭空变出人来不成?
罗用自然不能凭空变出人来,但是人这种东西都是长腿的,就算这年头户籍管理再严格,人口却也并非完全不流动,只是流动速度相当缓慢而已。
所谓树挪死人挪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地方经济发展了,又何愁没有人口呢,所以说,发展才是硬道理啊。
眼下的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就这么一个小县城,几百户人家,除了少数富户,绝大多数人家都还挣扎在温饱线上,其中还有各种困难家庭,残疾人,傻子,孤儿,没有儿女赡养的老人……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归罗用管。
所谓父母官父母官,罗用这个初次为人父母的,实在见不得自家地界上的百姓挨饿受冻,于是他便让人在豆腐坊旁边搭了个草棚,每日施饼。
那饼便是用豆渣和一些杂粮麦麸做成的杂面饼,另外还有用羊骨头和干菜叶子熬出来的热汤。
公府专门雇了两个妇人在豆腐坊那边做饼施饼,并且放出话去,无论是谁,甭管是不是他们县里的,只要是肚子饿了,都能去吃。
之后那几日,这小小的常乐县每天就都跟过节似得,好些人都去官办的豆腐坊吃过杂面饼子,尤其是镇上那些半大小子,上午去吃一回,下午再去吃一回,自家早晚两顿饭还是照吃不误。
城里头有那些个时刻注意罗用他们的动向的,这时候就有些看不懂了,听课送豆腐也就算了,这每日让人白吃白喝的,究竟是图啥?
“那罗三究竟在整什么名堂?”
“谁知,约莫是想回京想疯了。”
“他莫不是以为,只要这般请人白吃白喝,就能给自己挣来好官名?”
“传出去怕是要叫人笑话死。”
“啧,到底还是太年轻,这就心急了。”
甭管这些人怎么说,罗用还是该干嘛干嘛,这几日他主要就是带着阿普他们四处转悠,教那些酒肆客舍的店家做豆腐菜。
公府里头的事情有谭翁帮忙,人手虽有些不够,倒也出不了什么岔子,毕竟眼下既不是农忙时节也不是收税的时候,边疆亦无战事,公府之中也是比较清闲。
至于那些差役,干脆就交给乔俊林管理,要让那些人服管,倒也不难。
本来薪饷这么高大伙儿就很高兴,再加上罗用又把他们的伙食问题全权交给乔俊林去负责,乔大郎心情好,他们就能吃香喝辣,乔大郎心情不好,他们就得吃糠咽菜,也就没几天功夫,乔俊林在这些人里头就说一不二了。
偶尔有那一两个蹦跶的,乔俊林都不需动用特权,直接就给武力镇压了。打架这种事,他也是从小练出来的,之后又在长安城接受了正规训练,还从游牧民族那里吸取了不少经验,虽不算什么武林高手,对付几个刺儿头那还是手到擒来。
罗用见他揍过几回人,再回想他从前在长安城风度翩翩文质彬彬那副三好学生模样,心想这小子装相的工夫也是不可小觑。
这边,乔俊林一棍子将人撂倒,回头看了罗用一眼,问道:“你想什么?”
“无事。”罗用笑道。他可不想挨棍子。
“头儿,咱还练吗?”地上那家伙爬起来,站得远远的,问乔俊林道。
“今日先到这儿,明日你再过来。”乔俊林随手把棍子拄在地上,言道。
“哎。”那人应了一声,哧溜就跑没影了。
与这乔大郎对练,虽然身手能够有所长进,但挨打的过程着实不太愉快,吃点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主要是太没面子。
“你要不要练练?”乔俊林问罗用道。
“不用了。”他才不要被人用一根棍子敲得满院子乱窜。
乔俊林刚想再说点什么,两人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出去一看,原是在公府附近的豆腐坊那边,方才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高壮青年,这时候正坐在施饼处大吃大嚼。
“这都吃了多少个了。”
“长得这般高大,担些豆腐出去卖也是好的。”
“这两日来这里吃饼的外乡人愈发多了。”
“罗县令,你看……”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着,有人见罗用与乔俊林一同过来,便问他的意见。
“许是一时遇着了什么难处,莫要与他为难,都忙自己的去吧。”罗用看了看那个正埋头吞咽杂面饼子的高大青年,对众人言道。
众人还想再说几句,便听那新来的县令又道:“我既已言明这杂面饼子谁人都能来吃,又岂能言而无信。”
在场虽还有人觉得不妥,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最多就是在心里叹一声这新来的县令着实迂腐,这般好性儿,将来还不得被人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之后的日子,罗用等人每日里依旧忙进忙出,而那高壮青年也在城里寻了个破院子住了下来,每日里不是去豆腐坊那边吃饼,就是窝在墙根下晒太阳。
不少县中百姓都对这外乡青年很是不喜,但考虑到罗用的态度,再加上他那体型瞅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时便也没人动他。
人们每天都看到这个高壮青年夹在一群老人孩子之间,在豆腐坊那边啃着不要钱的杂面饼子,日复一日。
而那年纪轻轻又素有棺材板儿之名的罗县令,他的耐心仿佛也像是没有止境一般。
这一日,罗用在指点一家客舍经营之道的时候,那店家便问他,因何要容忍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外乡人在豆腐坊那边蹭吃蹭喝。
“不过是个情志受挫的青年罢了,我若是连他都容不得,又如何能够容下这一县之人?”罗用如此说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作为这一地的父母官,罗用现在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当地百姓的苦难与艰辛,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才能改善当地人的生活,而不是整日挑人毛病斤斤计较。
若是果真计较起来,这一个县的人口里头,至少得有一小半都是可以直接拿去扔了的,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与先前的县丞等人粘连不清的商贾富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