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暖,长安城中便愈是热闹,很多百姓都言这一年的长安城比起往年还要热闹几分。
因为先有皇帝令人修建的那一条从长安城一直通往孟门关的宽敞的水泥大道,然后又有罗用在关内道修建的那一条水泥路,使得河东道北边,以及关内道北边等地,南下十分便利。
除了南下的北方人,长安城中也有不少商贾来往于这一条商道,从北方运来大量物美价廉的羊绒和肥皂。
往来商贾众多,竞争在所难免,利润相对也就没有那么高了,但是在这样的商道上往来行商,安全方面相对也就更有保障,商道两侧各种配套设施也更完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在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上运货,可以节约很多人力畜力,这也使得运输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降低,相应的,商品价格也就降低了。
从北方下来的羊脂皂,就算是被那些商贾摊贩们倒过几手,到了长安城以后,它们的价格依旧还是要比长安当地所出的羊脂皂便宜几分。
现如今在长安城中也有一些加工香皂肥皂的作坊,专门采购那些从北方下来的羊脂皂,再配以各式香料,制成各种香味颜色各不相同的香皂,这样的香皂在长安城中也很有市场,寻常小富之家便能消费得起。
说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那些外来的胡商来往于长安城,经营的大多都是一些香料象牙贵金属之类的高档消费品,另外还有一些人口买卖,昆仑奴新罗婢之类,都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
之所以会是这样的情况,一方面商人逐利,为大唐的特权阶级供应奢侈品,当然比跟寻常小老百姓做生意挣得更多,另一方面,实在也是因为商路难行,路途遥远运输不便,行商的成本太高了,不倒腾点值钱的东西,根本没得赚。
这两年因为道路条件的改善,这样的情况稍稍也得到了一些改变,像羊绒毛衣裤,还有羊脂皂这些东西,虽也称不上便宜,但寻常小富之家一般也都是可以消费得起的。
像罗用他们的那些街坊,不少人家中都有燕儿飞,也有一些人买了羊绒毛衣裤,绝大多数人都用过羊脂皂,另外还有南来北往的各种商品,长安城的东西两市每日里人声鼎沸,各种物什应有尽有。
六月初,皇帝让人从城外仓库里弄了一批羊肉罐头到东西两市销售,一个罐头三斤多,售价是十七文钱一罐。
然后在卖罐头的铺子边上,便有许多回收罐头瓶的小贩,一个罐头瓶卖与他们,能得七八文钱。
这些小贩收了罐头瓶去,大多都只取了瓶盖里面的杜仲胶垫去用,融了这些胶垫做鞋底,制出胶底皮靴来,一双能卖好些钱。
南北杂货与阿姊食铺也收这种罐头瓶,只要是完好无损的罐子,一个也按八文钱回收,若是已经取了胶垫的,一个就只给一文半。
事实上对于罗用他们来说,按一文半收那种没有胶垫的罐子更划算一些,毕竟他们西坡村老家就能产杜仲胶,到时候自己做了胶垫配上就是,那一个小小的胶垫,再怎么也花不了六文半。
长安城这边杜仲胶的价格实在也是有些太高了,六文半,几乎能在长安城买得一斗粟米,就那小小的一片胶垫,那些商贩竟也不嫌贵,一个个抢着收。
罗用这时候再回头去想,之前从离石县那边弄过来两批杜仲胶车轮的燕儿飞,现如今也已经卖脱销了,那些人买了燕儿飞回去,莫不是也是为了取车轮上的杜仲胶去用?
啧,这么一想,心里面还真有一些不爽快,毕竟是自家弟子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现如今在离石县那边,由衡氏父子经营的衡氏造车行,以及殷家人经营的殷氏车轮行,这两年都发展得很不错。
尤其是殷氏车轮行,当初那殷老儿还不太想弄这个车轮行,觉得给衡家人提供配件很没面子,现在殷氏车轮行的发展前景,却是比衡氏造车行还要更好一些。
殷家这些年制造车轮的技术一直都在不断精进,尤其是在轴承的开发研究上。
当初那殷老儿有幸看过了罗用画出来的一张关于轴承的草图,后来他们先是用木头做轴承,之后又改用陶制,现在已经慢慢在发展铁质轴承了,殷家人从外地请了能工巧匠回去,又买了不少精铁,前些时候制造出来一批铁质轴承的车轮,差人送来南北杂货,不少人买了,言是不必皇家制造的车轮差。
说到皇家制造,那皇帝老儿早在当初第一批燕儿飞面世的时候,就让人将它拆了研究,皇宫里的工匠早就把铁质轴承给做出来了,虽然说早期作品还是略显粗糙不够精炼,但是这两年他们的技术也在不断精进。
时间进入农历六月份,长安城天气闷热,罗用也就越来越不爱出门。
西市那边有人卖寒瓜,也就是西瓜,价钱颇贵,但是罗用他们喜欢吃,于是罗大娘便常常给他们买,这大热的天,坐在自家院子里乘乘凉,吃几口用冰凉的井水浸过的寒瓜,真是再惬意不过。
只是这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罗用一心避暑,奈何有些人偏就不肯叫他清静。
这一日下午,皇帝与几位近臣在后花园赏景纳凉,顺便商议商议国事,聊一聊八卦,拉近一下感情。
席间,就有一个大臣说到了离石县生产的车轮,然后又提到罗用这个人不一般,从他那里流传出来的技术,样样都是寻常人所不能及,再观他的行事作风,莫非是墨家传人?
墨家在先秦时期极其显赫,与杨朱学派并称显学,有非儒即墨的说法,战国以后逐渐衰微,西汉以后,逐渐销声匿迹。
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在很多大家族的传承中,都会提到墨家这个团体,他们掌握着当时社会上最先进的生产技术,在民间拥有着广泛的拥护,他们的组织纪律严明,上下一心。
要说罗用是墨家出来的,那确实也是有那么几分相像,尤其他去年在关内道修路的行为,以及今年与恭王李博义的那一场死磕,很有一点“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味道。
听闻墨者最能吃苦,一个个穿着短褐草鞋,以自苦为极,罗用虽然没到那种程度,但是他年纪轻轻就能去关内道修那大半年的路,显然也是个能吃苦的。
“这世间哪里还有墨家……”说这话的人,语气中不无欷歔遗憾,毕竟墨者一行,都是令人尊重敬佩的人。
“兴许便是隐匿于民间也未可知。”有人言道。
“那棺材板儿哪里又有墨家的风骨?”
“墨者颇重生产,我看他像。”
“这罗三郎也颇有些风骨,听闻太学学子之间,亦有崇尚者。”
“我怎么整天就听那些臭小子骂罗棺材板儿作业布置得太多?”
“作业确实布置得多啊,听闻我家那侄儿好些天都没出门了,每天一回家就是做作业。”
“好事啊。”
“自然。”
“国子学这边怎么都没作业?”
“此事你该去寻一寻那陈博士。”
这几个大臣一路从墨家聊到课后作业,然后又被有心人那么一带,又把话题给带了回来:“你们便不觉得那罗用与墨家有些渊源?”
“……”那几个大臣吃瓜的吃瓜,赏花的赏花,最给面子的,也就是笑眯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谁人不知墨门之内是以巨子为圣人,为当权者所不喜,说罗用是墨者,就等于跟皇帝说罗用是某某组织铁杆成员,甚至还有可能是大头目,这显然就是没安好心啊。
“虽是有些不着边际,横竖闲来无事,不若便令人去请了那罗助教过来,我等当面问问。”皇帝这时候就说了。
对于罗用这个人的师承,在他背后究竟还藏着一些什么人,皇帝其实一早就派人查过,就是现在,这调查也没有停止,只是一点进展也无,仿佛果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就是睡了半年,脑子突然开窍了。
这大热的天,宫人顶着大太阳骑马去了罗家,把难得休沐,正坐在自家院子啃西瓜的罗用给宣进宫去了。
罗用出发前这一通忙活,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发的,匆匆忙忙跑到门口,一看那大太阳,又调头回去找油纸伞。
“罗助教可是好了?”
“哎哎,就好了,就好了。”
“阿兄,你找甚?”
“我的伞呢?”
“没看到,不如你便拿我这把。”
“行。”
再说皇宫里面,众人坐在御花园里等了又等,等得他们一个个都有些疲乏困倦了,连皇帝都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要说让罗用进宫的话,毕竟皇宫离罗家那么远,骑马来回也得好一会儿。
就在众人越坐越没滋味的时候,有一个大臣远远便看到罗用撑着一把粉红色的油纸小伞往他们这边过来。
“那人莫不是罗三郎?”
“不能吧。”
“你们看看,那不是罗用又是谁。”
“啧,怎的撑了这么一把伞?”
罗用也是冤死了,大热天的没事喊他进宫也就算了,刚见面就被挑毛病,不就是一把油纸伞,多大点事。
“出门的时候找不着自己的伞,便拿我家七娘的先用一用。”罗用跟几位大佬解释道。
“你便一定要撑伞?”某位大佬觉得这粉红色的油纸小伞简直太丢人了。
“这么大的太阳,不撑伞怎么行。”罗用理所当然道。就一把粉红色小伞而已,算个屁啊,后世那些男的,连粉红色紧身裤都敢往身上招呼。
“天热,你也到亭子里来吃块寒瓜吧。”皇帝老儿招呼道。
于是众人又一边吃着寒瓜,一边其乐融融地说起话来,这回谈的是关于水利设施的推广,与罗用倒也有几分关系。
至于什么墨者,提都没人提一下,刚刚那个话题简直傻透了,这就是一块棺材板儿,哪里像是什么墨家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