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兄妹来到长安城的第一天晚上,便是住的马氏客舍,马四郎给他们开了两间上房,罗用带着五郎六郎住一间,大娘带着四娘七娘住一间。
黄昏那时候敲过了闭门鼓,长安城各坊的坊门便落了锁,待到夜幕降临之时,马氏客舍周边的街道上,许多商铺都点起了油灯,挂上了灯笼。
听闻从前油纸贵,大伙儿用灯笼也用得不如现在这般多,到了眼下,就算是最最普通的小食铺,也要在铺子外头挂上两个灯笼。
听闻这两年的元宵节,也比从前热闹许多,街道上的花灯比从前多了,不仅在外头的大街上有花灯,连他们坊间也有许多人家自己做了花灯挂起来。
“三郎此次进京,可是预备要在长安城定居?”
马氏客舍,马四郎在二楼厅堂招待罗用,茶几上一个小火炉正烹着热茶,马家兄弟与罗用各自裹着一件鹅绒寝衣,偎在软榻之上,面前是茶烟袅袅,耳中是琴声悠扬,身上的鹅绒寝衣还透着几分皂荚的清香。
这环境这氛围,着实是好得不能再好,也难怪他们这里的生意一直都这么好,即便是很多人家里明明已经置办上了鹅绒寝衣,会友的时候,常常还是要来马氏客舍这边。
“并非。”罗用刚刚睡了一整个下午,这时候被这里的氛围这么一熏染,竟又生出几分困意来了:“待到明年开春,我便回去了。”
“这长安城这般热闹,待你在这里住习惯了,就不舍得回去了。”马飞阳笑着说道。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从前在离石县的时候,就喜欢呼朋唤友地胡闹,眼下来到长安城,就好像那小老鼠进了谷仓一般,整日里乐颠颠的,恨不得做梦都要笑醒。
“你道谁都跟你一般?”马四郎言道。
“还说我呢,今年开春那时候,你不也说不想走?”马飞阳当即揭他兄长的老底。
“三郎可是定好了住处?”马四郎不搭理他,他对罗用说道:“若是还没定好,不若便住在马氏商行,此去太学,并不算很远。”
“我便住在丰安坊那边。”罗用说道。
“那边离太学可远了。”马飞阳又说话了。
“无妨,我骑燕儿飞过去便是。”罗用不在意道。
“不如置办一辆马车吧,你现在也是朝廷命官了,该有的排场总是要跟上。”马飞阳说。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罗用笑道:“听闻那日日上朝的官员,还有骑燕儿飞的呢。”
像罗用这种小官,每个月就初一十五两回朝,其他时候该干嘛干嘛,那些日日上朝的,品级个个都比他高。
马飞阳一想,却是也有几个那样的神经病,明明家里也不是没钱,偏要自己骑燕儿飞上朝,不少人拿这个事情笑话他们,别人越笑他们就越是要骑。
听闻皇帝前些时候还夸奖了他们,言是长安人多爱好马,为了买一匹好马,大笔大笔给那些番邦国家送钱,不如那几位骑燕儿飞上朝的官员有觉悟,然后还赏赐了他们几个一人一辆铁燕子,也就是铁制的燕儿飞,结果嘛……
那几个家伙现在还骑自家原来那燕儿飞呢,铁燕子就供在家里头,言是圣人所赐,如何能够用于骑行,实际上他们就是嫌那铁燕子太重了,骑着太累,不爱用。
皇帝是个什么感受,众人便不得而知,不过马飞阳觉着,这几个官员三年五载的应该都别想升官了。
罗用在马氏客舍这边与马家兄弟烹茶闲聊,四娘她们几个则跟着罗大娘逛街去了。
大娘不仅给她们买了好些吃食,还带她们到成衣铺,一人给她们买了一身新衣裳,可把这几个小孩给高兴得。
晚上睡觉的时候,五郎六郎那两个,还拉着罗用不停唠叨,说这长安城多么多么好。
罗用只管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一觉睡到第二日晨鼓想起的时候,住在这长安城,清晨想睡个懒觉,那真是千难万难,这一阵一阵的鼓声坚持不懈地响着,不把你从床上敲起来他们是不会停的。
五郎六郎那两个还在炕上打滚挣扎,罗用眯着眼睛伸手到被窝外面找衣服穿,他可没忘了自己今日要到太学报到。
洗漱之后,罗用到前面厅堂去吃早饭,许家那小两口子一看到他就笑得可灿烂,看得罗用这一大清早的心情也是怪好的,点了一份饺子,一碗豆浆,坐在那里还没吃几口呢,乔俊林就找过来了。
“你怎知我在这里?”罗用笑道。
“想也知道了。”乔俊林催他:“快些吃,头一日报到,莫要迟到了,免得被人抓了小辫儿,借题发挥。”
“你也吃些。”罗用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今日头一天到太学报道,若是被有心人给抓住小辫儿削了一顿,那他往后在那个学校可就不好抬头做人了。
乔俊林也不客气,从旁边的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也从罗用那个盘子里夹饺子吃,吃几口见罗用已经不动筷子了,干脆又端起他那一碗豆浆来喝:“你就吃这几口?”
“我这肚子还未醒神呢。”罗用打了一个哈欠,说道。
乔俊林三两口吃完那些饺子豆浆,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抹抹嘴,然后就催促罗用赶紧出发,他的燕儿飞就停在铺子外头,罗用把罗大娘的车子推出来,两人一前一后骑着车就往太学去了。
这大冬天的,骑车也是怪冷,罗用今天也没戴手套,寒风一吹,手指都要被冻掉了一般,天色黑压压的,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应就要开始下雪了。
待到了地方,乔俊林直接进了学校,罗用还要先去国子监报到,现如今长安城中的这几所公立学校都归国子监管。
国子监所在的位置距离太学并不远,那边的长官也很好说话,整个入职手续办得十分简单有效率,很快,罗用就又回到了太学那边,与太学那几位博士以及博士助教打过招呼,然后便有一名博士出面,将他介绍给了学生们。
能在这太学读书的年轻人,家世背景大抵不错,相对来说,罗用这个太学助教的出身就显得有几分低微。
不过罗用这个人的名声也是摆在那里的,更别说他这一次过来教的算术这一门课程,本身就是从他这里流传出去的学问,所以绝大多数学生和老师对于罗用担任博士助教一职,并无什么异议,但这并不代表就不会有人找茬,就在罗用打算上去自我介绍说上一两句的时候,学生当中突然就有人发难了。
“现如今倒是什么人都能来太学做先生。”原本气氛还挺好的,突然有人扬声说了这么一句,其他学生隐隐也有几分骚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时候。
“不知在这位学子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罗用并不犯怂,他笑眯眯的,几步走到那个学生的座位面前,笑着问旁边的学生道:“此人眼神可好?”
旁边的学生们一个个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知是在等着这位说话的学生遭殃,还是等着罗用丢脸。
“你这是何意?”那学生见罗用说他眼神不好,当即恼怒道。
“你看这是几?”罗用伸出一个手指,问他说。
“一。”那学生十分不屑地回答道。
“这个呢?”罗用这时候伸出两个手指。
“二。”那学生有几分不耐烦的样子。
“一加一等于几?”罗用这时候伸出三个手指。
“三。”那小子想也不想就说了。
罗用收回手指,笑了笑,说道:“眼神倒是不错,就是脑子不大好。”
众学生哄堂大笑,原本洋洋得意与罗用发难的那名学生,这时候更是面颊赤红羞愤交加。
“竖子无礼,三郎莫要与他当真。”这时候,与罗用同为太学助教的一名官员站出来打圆场道。
这人乔俊林先前就跟罗用说过,他自己就是个小心眼的,与那些跟罗用不对付的家族走得比较近,这时候看似劝和,实际上就有暗指罗用心胸狭窄缺乏风度的嫌疑。
“不知在这太学之中,何事当真,何事不当真?”
罗用从那名学生面前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袖,长身而立,站在这一片盘腿而坐的学生之中,回头看向那说话之人,眼中明显带了几分讥笑和不屑。
罗用要来太学任教的消息一早就传回来了,看来这些人对于他走马上任的这一日,也是做了一些准备的,若不是乔俊林先前提供给他的那些信息,罗用现在怕是连敌我都分不清楚。
再想想家里那几个小娃娃,一个个都只知道这长安城好,长安城热闹繁华,却不知在这些热闹繁华背后,究竟暗藏着多少的尔虞我诈,人心叵测。
总之,入职第一天,罗用成功给自己树立起了一个硬茬形象。
之后几日,在这太学之中,便有不少关于罗用的传言,都道这罗棺材板儿果然不是浪得虚名。